都說這位英國老太太家裏藏過好多吳昌碩、齊白石、傅抱石的畫,那年七十歲生日要捐的捐了,要賣的賣了,今年八十一,家藏只剩一幅齊白石山水斗方。我的朋友托比和伊迪絲跟她熟,帶她出來跟我見面聊天,說她近年格外懷念香港。我們在百貨公司Selfridges樓上餐廳吃午飯。伊迪絲笑老太太最喜歡在Selfridges和Harrods的食品部門窮逛:「真的是窮逛,不買,逛整個鐘頭都不累!」。傳統英國閨秀雅興偏濃,好烹飪,好園藝,好文學,好美術,好音樂。
我一眼看到她那枝拐杖很漂亮,清素光滑,木紋木色沉鬱裏包蘊着一層古舊的油亮。「是黃楊木,」她說,「香港一個老相好送的,稀罕吧?」老太太戰後在香港、新加坡住過十幾二十年,從來不說做什麼工作,只說是英國派去的,托比咬定她是幹情報的,她笑得很狡黠。「聽說你翻譯過毛姆的小說,」她轉換話題問我。我說早年胡亂譯過他的一些短篇討生活。「我在新加坡見過毛姆,口吃,尖刻,聰明過人!」她讚賞老頭子是英國精緻品味的最後一道大菜:「英國人如今只會吃甜的,連吃雞肉差點都沾果醬!」
這樣的老太太英國多得很:清秀的五官雕滿歲月的印記,湖藍的眼神敷上一簾二次大戰烽火的陰影;她們恬淡,她們溫厚,世故的深情裏又包藏着堅忍的自衛和要命的犀利,MaryBlume說的"debonairstoicism":生活裏的正經小節遭受粗心的扭曲她們看不慣,一生百般守護的是不朽的體面,說什麼也不放過一襲雲裳的矜持、一杯餐酒的淵藪、一桌傍晚茶點的博雅,那幾乎是閨閣品節的表徵了。最近出版回憶錄《Quicksands》的SybilleBedford今年九十四,她在倫敦高貴的Connaught飯店吃晚飯不忘教訓跑堂說,烤乳鴿是不可以配菠菜的:"SpinachdoesNOTgowithroastpigeon"!
我結交的一些英國老先生倒不太一樣。下巴固然翹得高高的,眉梢偶然也豎一豎,喝下午茶先斟牛奶還是先斟茶並不過份堅持,小孩的哭鬧和政客的唾沫他們顯然是介意的。大不列顛的斜陽殘照儘管換來了心智的哆嗦,他們從來不唱輓歌,內心在意的始終是那道餘暉裏巍然不墜的一絲元氣。天生抱着這樣頑強的個性,老先生們當然不屑討人喜歡,不屑待人charming,雖然他們其實非常渴望得到別人的賞識。托比最不服氣我說英國紳士過份拘謹過份清雅。我說英國詩人從來不敢以奶酪入詩:"Poetshavebeenmysteriouslysilentonthesubjectofcheese",他們的G.K.Chesterton說的!
那天中午窗外漫天艷陽,老太太心情大好,飯後要伊迪絲給她挑一小塊奶酪緩一緩胃氣。「不瞞你說,我這些年常常在夢中回到香港的淺水灣,回到灣仔!」她說那彷彿是五十年代的黑白電影,韓素音的酒窩,蘇絲黃的旗袍:「香港最迷人的年月!」七十年代後期城市生態似乎變了,經濟霸權一旦坐大,政治前景一旦迷惘,香港馬上庸俗了。她笑笑說,猶太人有一種不發酵的麵食叫matzo,可以做硬餅,可以做丸子;夢露嫁給阿瑟米勒,米勒的母親天天給他們做matzo丸子湯,夢露連吃十天,忍不住對米勒說,親愛的,你們家怎麼不換換口味吃matzo的其他部位?老太太把剩酒一口呷光說:「想起香港人比夢露懂事卻跟夢露一樣沒有選擇,心裏真難過!」我忽然留意到她臉上的縐紋其實很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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