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學童為歡迎連戰表演朗誦劇《連爺爺您回來了》,誇張的手勢、做作的音調、不屬於天真兒童的戲劇化的台詞,在台灣成為許多人揶揄諷刺的笑柄。也有許多人,批評這些有「政治立場」的成人們對無辜的西安孩子們尖酸刻薄,不厚道。
我相信,不贊成對西安孩子嘲笑的人,不見得就欣賞那極盡誇張、充滿成人意志的表演風格,而可能,他們和我一樣,還深深記得台灣人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
一九七二年,我二十歲,大學二年級。蔣介石又要連任總統了。為了營造「全國擁戴、萬眾一心」的氣氛,政府舉行大學生朗誦比賽。於是有文采的學生寫詩,懂音樂的學生配樂,國語標準、聲音優美的學生朗誦;於是每一所大學,有文采、懂音樂、有表演天分、聲音優美的學生都走到一塊兒去了,用最大的熱情,集體創作,主題是歌頌領袖的偉大、民族的偉大。
我當然是那個「國語標準、聲音優美」的大學女生,負責朗誦。正經的課,莎士比亞或是修辭學或是西洋文化史,可以不上,但是朗誦的綵排,比什麼都重要。比賽前的幾個夜晚,我們通宵工作。一遍又一遍地練習:「你是那淵遠流長的長江,帶著我們航行遠方;你是那茫茫河漢的星座,照亮我們迷濛的岐路,領袖啊…」
領袖、長江、黃河、長城、龍的子孫…想像這樣的詞,配上氣勢滂薄的交響樂,用字正腔圓的北京話朗誦,還有,「領袖啊」,要配上激越的手勢、虔誠的表情、流動靈轉的眼神。我們這個隊好像得了第二名,感動了很多台下的人,帶著榮耀回到學校。
印象最深刻的是,二十歲的年輕人在日日夜夜的創意工作中所產生的同志感,夜半走在月光斑駁的鳳凰樹陰裡,覺得天地無聲、人生有夢,宇宙一片純淨。渾然不知這「領袖」是怎麼回事,更不知道,在同一個青春浪漫的時刻裡,同一個大學的學生正被逮捕、被訊問、被監禁、因為讀了「不該讀的書」,「說了不該說」的話,正被判處無期徒刑。
我們的手勢誇張,我們的音調做作,我們的朗誦詞充滿了世故的成人的意志,但是我們的感情真摯,我們的信仰誠懇,我們的動機純潔,因為我們完全不知道最悲傷的黑暗就藏在那美麗鳳凰木的陰影裡。坐在台下看我們演出的更多的人,眼裡含著感動的淚光。
我問一九七零年代出生的人,是否也做過這樣的朗誦演出。
答案讓我嚇一跳。有的。一樣誇張的手勢、做作的音調、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動情演出。只不過,內容不再是對「領袖」的歌頌,而換成了,譬如說,余光中的〈鵝鑾鼻〉:
我站在巍巍的燈塔尖頂,
俯臨著一片藍色的蒼茫。
在我的面前無盡地翻滾,
整個太平洋洶湧的波浪。
一萬匹飄著白鬣的藍馬,
呼嘯著,疾奔過我的腳下,
這匹銜著那匹的尾巴,
直奔向冥冥,寞寞的天涯…
驀然,看,一片光從我的腳下,
旋向四方,水面轟地照亮;
一聲歡呼,所有的海客與舟子,
所有魚龍,都欣然向台灣仰望。
印象更深刻的是,一九七二年我的柏克萊教授從鐵欄杆外看著二十歲的我們在操場上穿著軍訓制服踢正步、操步槍、立正唱國歌、喊愛國口號時,他眼中流露出來的一種憐憫。我看出了他的眼神,驚訝於他的表達,但是那憐憫究竟代表了什麼,好端端的我們為什麼激起他的憐憫,要到數年後我離開了那個踢正步的操場、那個誇張朗誦的舞台、那個宣揚「愛國」和「偉大」的語境之後,我,才明白了他憐憫的含意。
對於在成人意志下起舞的孩子,他流露的是哀矜,是憐憫,不是自覺高尚的輕視,不是輕浮傲慢的訕笑。
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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