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捲風 - 陶傑

龍捲風 - 陶傑

本市竟然出現龍捲風?直叫人覺得有點邪門。
龍捲風最聞名的地方在北美洲。有一條「龍捲風走廊」(TornadoAlley),從阿拉巴馬、阿肯色、密西西比,一直南下到德薩斯。中國北方也有,風從龍,雲從虎,黃河流域的人,把龍捲風叫做「龍吸水」,說是龍把頭伸下來喝水了。
一生人那麼短,理應有一些奇遇。如果見識上一次龍捲風,可算不枉此生。遇上龍捲風,最好是保持一點距離,駕着一輛汽車,汽車上還需要一張地圖,一個手提電話,一部攝錄機準備記下這畢生難忘的一切,更重要的是,身邊還要有一個情人。
在原野上,看見遠處風雲變色,忽然天上垂下了一條陀螺般的灰龍,電燈柱、屋頂、黃牛,通通吸上灰黃的蒼空。「趕快掉頭,逃命吧。」她說。「不,」男人卻凝視着擋風玻璃外的地平線:「不逃命,讓我們追趕它。」
說着一踏油門,以時速一百五十公里的快馬,迎着龍捲風的方向狂疾駛馳:「不怕的,從這裏開過去,至少還有三十公里,讓我們追上去,到最近的距離,一起接受上蒼賜給我們的這一次冒險的洗禮。」你說。

一次龍捲風,最多只會吹二十分鐘,只要賭定風向不向自己這一面吹過來,有足夠的時間,把車開到安全的近點,既看見龍捲風的壯觀,同時其實也很安全。「但如果風向突變,向我們的汽車撲過來呢?」她問。「那麼就讓我們玩一次俄羅斯輪盤好了,有你同在,我相信,上天會給我們畢生難忘的刺激,也會給我們好運。」
二十公里、十公里、五公里,加踏油門,有如一同奔向一道地獄之門,汽車已經感受到世界末日般的暈眩。在生與死的臨界點,他把汽車戛然停下,擋風玻璃像一張災難片的闊銀幕。風在呼嘯,心在狂跳,這是世界的盡頭,眼見四周急漩的瘋狂,他看着前方,忽然,轉過頭來,凝視着身邊的人,他竟淚盈於睫,這時,他說:「我愛你。」
是瘋了吧?你想。不錯,愛情在熾烈的時候,其實是天旋地轉的一渦陀螺形的瘋狂。一生有幾回能在生死的邊緣,觸手可及,就是一籠千載難逢的高潮?
那一天,後來發生了甚麼事,你不記得了。只知道你閉上了眼睛。車外的旋風吹倒了世界,但車廂中,他的嘴唇濕潤得像雨,他的舌尖飄渺得像一朵雲。
龍捲風是甚麼時候平息的,也沒有了痕跡。只知道事後的大地一片狼藉,他打開車門,牽着你的手,你靠在他的胸膛。在日隕星沉的劫後,只要與他同在,地久天長是多麼的甜蜜,即使二人擁有的是一個廢墟。
我們都經歷過龍捲風一樣的輕狂,在熱浪初暑的季節,當原野是那麼曠闊,日子是那麼年輕。你想念他的勇敢,他那孤注一擲的神情,只為與你共同見證一次奇觀。今天,微風輕吹着生命的波紋,雲轉風迴,一切回復了平靜,你還會想起他,是如何在一個驚狂的夏日,差點兒就搞出了人命,他如何攜手與你共赴一漩情激千刃的俯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