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元方非常喜歡蘇軾的詩,最近把那首「雪泥鴻爪」的七律竟連續引用了兩次。東坡這首「和子由澠池懷舊」的全詩是: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首詩會背的人很多,我們也是。有時你說上句,我搶下句,一唱一和,很有意思。有一天,她忽然有一新發現:「你看這首詩重複的字那麼多,比如『似』、『泥』、『飛』、『鴻』,各重複了兩次,讀來卻不覺得,東坡真是大手筆!」
「這首詩既是和詩,而子由的原作,怎麼誰也未注意呢?昨天不只一個學生好奇的問我,我竟答不出。現在當然很容易找到。蘇轍的原詩是:
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
歸騎還尋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
曾為縣吏民知否,舊病僧房壁共題,
遙想獨游佳味少,無言騅馬但鳴嘶。」
她也背過來了。而且還說到嘉祐六年,東坡赴鳳翔,子由送至鄭州,過澠池,老僧奉閑已死,子由作詩懷舊,東坡和之。
她又很深思的說:「其實,蘇氏二兄弟恐怕均不是鑄新詞『雪泥』的人,我好像念過『瘦馬尋春踏雪泥』,那是歐陽修的名句。我們手邊有錢鍾書的《宋詩選注》,所選歐陽修的幾首詩裏並未有此句,兩蘇的選詩中也未有相關小注。」
我鼓掌之餘,至感驚異,用廣東話大叫「好犀利!你敢挑戰淵博如海、讀書如山的錢鍾書!」背詩,我本來就不行,於是轉移了話題說:「不過,我真的到過東坡所去的鳳翔,而且走的差不多是子由送他哥哥到鄭州的路。」
「是我在二十歲的時候,為抗日從北京,而徐州,而商邱,而界首,步行斜穿河南全省,最後到陝西的鳳翔,在鳳翔長達半年之久,過的是流亡失學青年的軍隊生涯。平時不准出來,周末才可以,卻沒有地方去。只能去的一個地方,就是鳳翔的東湖。據說東湖是雍渭二河溢出來的濁水蓄成的湖。湖邊有古蹟,如東坡祠等,東坡詩寫在東坡匾上,詩我記不清了。那字一定是後人寫的罷。東坡的字是不易冒充的。反正我是看不慣,不覺寫得好。東湖的水倒是很清,但湖太小了。遠遠近近有幾棵樹。樹小房新,不大像幾百年的古蹟。蘇軾似乎是寫過『鳳翔八觀』,每觀都是他大筆一揮的一組五言古詩。東湖也是八觀之一,其餘還有詠吳道子、石鼓文等。我們每個星期天必去,既非乘興而去,不免敗興而回。歸途中當然仍引用東坡吟詠西湖的名句,略改一兩個字:『欲把東湖比東子,淡妝濃抹總不宜。』」
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夢。也不宜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