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油畫家陳逸飛逝世,生前的油畫創下一百三十七萬元的天價紀錄,從夢幻波光的水鄉到吟簫弄笛的潯陽仕女,畫家身後留下的虛名,不一定是偉大,而是Smart和Clever。
畫家的作品,畫得很逼真,一切都很像很像,雖然基本功力深沉,兜售的所謂中國,卻沒有任何Vision,只是一個個Illusion。
怎樣區別眼界和幻影?一個經歷過「文革」浩劫的古國,靈魂給掏空了,剩下一副蒼白的軀殼,把軀殼揩抹乾淨,穿上一襲華麗的壽衣,一個油畫實業家、富有上海人天賦的油膩心眼,用畫筆在帆布上輕輕一掂,心裏就有了價目。
Painter和Craftsman,與Artist,畢竟是有一點點區別的,有如明詩與唐詩,也有如宋詞中的柳永和蘇軾。雖然能做到畫匠,已經凝聚了半生的心血,特別是一九四九年後這一代,受蘇聯的寫實基礎訓練有功,還配以馬列的紅彤彤的世界觀。
陳逸飛先生的油畫,與張藝謀的《英雄》和《十面埋伏》,都同屬一個「創意」流派(School)。大驚小怪的美國人會叫好不絕,歐洲的鑑賞家,或許會以一下低沉的咳嗽聲表示他們含蓄的保留。那寫真如生的攝影筆觸,今日在歐美的藝術學院也不再追求如此執着的現實微觀了,然而,那許多櫓影和水光,穿晚清綺服的簫管仕女,表達的是美感的失落、憂鬱、懷念,還是其實無所謂情懷,沒有主題,只不過是一個個色彩綺豔的「觀光景點」?
畫家是旅行,而畫匠,只不過是觀光。畫家把觀眾帶去自然,而畫匠經營一座迪士尼園就夠了。藝術家經營的是愛情,而一位有生意眼的第一流畫匠,開設的是一家夜總會。社會有不同的需求,有的人追求愛情,有他的痛苦執着,有的人喜歡性慾,也有自得其樂的發財滿足。
陳先生的畫,後期略嫌粗糙了,特別是不斷重複的仕女像,因何越來越空洞而平坦,不似同一人的前期手筆。然而他是那麼用功,幾十年的筆力縱深,無論是小橋水波、青石街巷,還是那隻撥弄髮髻的玉腕,一切都像真的一樣。真的很像很像啊——在一個仿偽的世界,或許這是對一位畫師恰如其份的讚嘆,有如面對一隻金光閃閃的勞力士,當人在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