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八日的專欄裏我寫過她。那幾天報上都在議論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美國女作家JoyceCarolOates的名字和照片頻頻出現,我想起舊金山的老朋友簡妮,想起她父親的木頭書屋,匆匆寫成了那篇〈諾貝爾獎不給奧茨〉。聖誕新年期間她來過電話談起洽賣她父親舊藏十七世紀珍本古書的事情。前幾天我又聽英國老同學托比說,簡妮剛賣掉了EdwardYoung的初版《NightThoughts》:「價錢好帥!」他說。「她也六十出頭了,該處理這些事了。」
簡妮好多年前跟我說過等她再老些她會處理那批藏書,也許會成立基金做點事情紀念她父親。「一九四○、五○年代老爸做舊書生意的苦日子我都寫下來了,」她說。「參考他的日記和賬簿寫的。」書久久沒有寫完;我說那是我最想讀的一本書:老歲月裏的老故事會寫的人不多了。倫敦舊書商JamesLackington說,幾十年前的一個聖誕前夕,家裏女人給了他半個克朗採辦聖誕晚餐,路上雪下得大,他鑽進一爿舊書店裏取暖取了老半天,最後抱回家的不是火雞,是簡妮剛脫手的揚格那部《夜思》!
歐美老城市的老書店老了幾百年還老不完,書呆書痴一代接一代躲進塵封的縹緗裏拚命翻找上代人的獵書奇遇。住在倫敦的藍姆寫信向柯爾律治報喜,說他只花費半個克朗買到了《GodfreyofBullen》:"Rejoicewithme"。兩百年過去了,住在紐約的AnneFadiman寫〈SecondhandProse〉說,她只花費十五塊美元買到了插圖精裝本《TheLifeandWorksofCharlesLamb》:"Rejoicewithme"。她還說,一九八八那年,美國一位漁夫在NewHampshire舊貨鋪裏同樣花費十五塊美元買到了EdgarAllanPoe的《Tamerlane》,幾個月後送去蘇富比拍賣拍了十九萬八千美金!
法狄曼是《TheAmericanScholar》的總編輯,愛書愛得深情,說是四十二歲生日那天,她男人帶她到一個叫Hasting-on-Hudson的山城去探訪一家俯瞰赫德遜河的舊書店,書店叫RiverrunBookshop,一磚一瓦沾滿風霜的老房子,連那塊藍色招牌都褪了色了。推門進去,光線昏黃,一排排的木頭書架陳列着滄桑的老書。他們在書堆裏渡過了七個小時的書香生日,扛着十九磅重的舊書回家:"NowyouknowwhyImarriedmyhusband",她說;那些書比一整磅的新鮮魚子醬好吃十九倍!
三十年前倫敦CoventGarden一家舊書店的老闆娘向我兜售揚格的一部戲劇,初版本,品相好。詩歌和戲劇我興趣不大,揚格那部長詩《夜思》英國老學究都讚美,我早翻過了,看不出苗頭,那部戲劇更不想要了。那些年,老闆娘倒替我找到不少我喜歡的藍姆舊版隨筆,還有二十世紀名家初版經典,都比現在便宜得多。年紀大了,心中的古老歲月永遠是美好的歲月。
清明節剛過忽然傳來美國作家SaulBellow的死訊,清夜憶起早年閱讀他的小說的樂趣,我忽然很想好好收藏一本初版的《ToJerusalemandBack》,那是他的尋根之作,非小說;他的小說我幾乎收齊了,寫書卷氣寫出當代美國社會慾望的汗味,他肯定不朽:都柏林是喬埃斯的;芝加哥已經是索爾貝婁的了!我打電話問簡妮,她說木頭書屋裏只剩了貝婁簽名初版小說《TheDean'sDecember》:「就當聖誕禮物送給你吧!」我不要,那個初版本我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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