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似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人生何似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復活節假期,回了台灣。意外的在新竹見到兩位老同學:一是中學的女同學,一是大學的男同學。都是多少年不見了。
男同學是此間的教授,看到他,兩人真是高興,拉著手不放。我想起剛到美國一兩年,他隨團到亞城來訪。雖然同在椰子樹下、傅鐘聲裏度過四年,卻並不算很熟,但知他吹一口好笛子。而在國外相見時,竟親若家人。離台未久,我本該在研究院讀書的,居然變成在保險公司算賬了。所過的日子是萬水的泥濘與千山的坎坷。突然間見到親人,竟至淚流滿面。
女同學我在出國前,曾見過一面。之後,斷了消息,再也沒有見過。她現在科學園區一家大電子公司工作。高中三年我們都同班。我那時對自己看不順眼的事,總要反擊。不敢以行動,而是以語言。我們倆坐在相鄰的座位,我在說話,她就幫腔,一唱一和的。老師說我們坐在一起總是講話,就硬把我們分開了。

當時家在屏東,我隻身在台北上學,住在修女辦的修道院宿舍裏,媽媽只能在月初把生活費從屏東寄來。妹妺們還很小,而爸爸病在床上。寄來的錢雖一再小心著用,到月底忽然發現不夠了,總是她把自己的零用錢借給我。寒暑假我回屏東看望父母,再趕回台北時,有時宿舍還未開門,就在她家住兩天。她父親帶著我們,拉著她的小弟到植物園去玩。我記得我們倆穿著一模一樣黑白相間的保齡球鞋,他的弟弟還牽著一條小狗。於是我問她:「你弟弟現在怎麼樣了?」
她說:「在海軍服役時落入海中,再也沒有找到。」
她大姊結婚時去度蜜月,我與她曾在新房為這姊姊看家。於是改問她姊姊的近況。
她說:「癌症過世了。」
我不敢也不忍再問了。還有更多的意外與更重的打擊。

她忽然從皮包中掏出一個小本子來,上面有經文及美麗的圖片。是紀念初領聖體的禮物,是我十幾歲時送給她的我兒時的寶貝。她指給我看我用鉛筆所寫的我的名字,那稚嫩的字跡已看不清楚了。她說:「這些年來,好多東西都丟了,但你送我的這個小本子,一直跟著我。我心裏不舒服時,就拿出來翻翻。」
她平靜得像無風的湖面,像無聲的落花。
夜裏,我睡不著,很想寫詩。但新詩不夠用,律詩不會寫;不是想起王安石的送妹詩:「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就是想起蘇東坡的贈弟詩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二○○五年四月五日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