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灣徑25號:冰涼的黃瓜掉進脖子 - 龍應台

沙灣徑25號:冰涼的黃瓜掉進脖子 - 龍應台

像一個馬戲團的場子,觀眾席環繞著中心的舞台。歡樂的音樂一響起,所有的目光「倏」一下射向舞台入口。
樂隊出現了,吹喇叭的、打鼓的,踩著浪漫的步伐,搖著晃著打著節拍,在歡呼中進場。
我一向熱愛樂隊,不論是國慶閱兵遊行的軍樂隊或是嘉年華袒胸露背的人妖隊伍,甚至碰到出殯的行列,管他是西樂隊或是嗩吶花鼓,我都會設法從頭跟到尾。
可是這個樂隊,怎麼說呢?我和身邊一個臉頰鼓鼓絕對不超過五歲的小孩用一樣的表情,身體前傾、目瞪口呆,看著正在搖擺身軀、盡情演出的樂隊。然而當五歲的孩子開始熱烈鼓掌時,我卻有一種涼颼颼的感覺,好像一條冰涼的黃瓜忽然掉進脖子裡去。
這些最先進的機器人,太像人,像到令我不安。
二零零五年愛知萬國博覽會,五年一次的國際盛會,想要告訴我什麼?一圈走下來,就很明白:高科技最終的目的不是使人更脫離自然,而是使人更接近自然,也更為自然所接受。因此所有館舍的建築材料都可以拆卸,有些更屬於原始材料,譬如竹片,使用後回歸大地;因此所有場址上的電力都來自自然能源,因此展覽的各種看板不斷地告訴你溫室效應和經濟消費會給人類帶來什麼樣的前景。

好聰明的設計人。在同一棟館中,這一邊,你看見尖端科技發展出的巨幅雷射螢幕,把大自然的豔麗繽紛以纖髮畢露的清晰度帶到眼前;那一邊,長毛象的頭─不是塑膠做的,是有血有肉有腦髓的真實的頭,彷彿還睜著一隻惺忪的眼睛,從窗裡看出來,看著排隊的人潮。長毛象活在一萬八千年前,冰雪意外地保存了他,科技把他從時光隧道帶出來,和現代交錯,告訴你:洪荒一萬八千年,也只是宇宙一瞬間。沒有現代科技,大地的本色、古老的智慧,我們可能無法目睹。
德國館更是精準地呈現了科技如何從自然汲取智慧:汽車的外殼材料如何減輕,靈感來自動物骨骼;游泳衣和潛艇材料如何降低水的阻力,學自鯊魚的皮組織;尖端的清潔科技,來自對於蓮葉原理的觀察…原來科技可以來自自然,而又使自然得以長長久久。
可是我無法不看見種種的矛盾。為了建造博覽會的場地,十公頃蟲鳥深藏的森林被毀,砍掉了一萬株樹,挖出了小池,填出了假山。而穿梭在所謂一百二十個國家參與的展覽館之間,「先進」國和「落後」國的差距,怎麼也遮不住。不算各大日本企業的巨大投入,日本政府本身就花了大約八億美金。一個小小的德國館,成本是大約一千五百萬美金。

各個日本企業館和德國館前,人潮洶湧,排隊要排上幾個小時,大多數其他的館,人們可以閒散地進進出出。為什麼?大部分的國家,顯然無法像日本和德國一樣憑藉自己的經濟實力和科技成就砸下大錢,做高品質的製作,而且切題凸顯科技和自然之間複雜的關係,於是只能展出自己國家的風土民俗─風景圖片、旅遊宣傳影片、手工藝品和食物服飾。與博覽會主題拉不上關係,萬國博覽會倒成了個普普通通的招徠觀光客的旅遊博覽會。
日本的八億和德國的一千五百萬,當然都是國家形象的投資。對於個別的國家,這樣的投資或許利多於弊,但是對整體人類社區呢?一百五十年前所創造出來的萬國博覽會,目的難道真是在讓個別國家輪流宣揚形象、展示國力?環保團體抗議這次博覽會的大肆伐木,其實可能提出了一個極為根本的問題:開博覽會究竟為了什麼,在物換星移全球化的二十一世紀,是否應該重新省思?
台灣說要在二零零八年辦「台灣博覽會」,我不知道主事者是否深思過這個根本的問題,人民又是否同意過?二零一零年的上海要舉辦下一屆的萬國博覽會,我也不知道主事者除了國家形象的投資之外,是不是有更前瞻的視野、更深沉的關懷?
我大概知道為什麼那機器人令我不安了。
龍應台
逢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