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在六十年代,香港的精英中學男生,流行一個夢想,就是去美國唸物理學。
聽說那時當你唸瑪利諾,去太子道一個叫Amy的女同學家中借瓊瑤的《船》,發現她大哥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把結他放在客廳的沙發上,Amy的媽咪很自傲地說:Stephen——也就是那位大哥的英文名——今年唸男拔萃F5,正在溫習會考,暑假後他就會乘船去普林斯頓讀物理系,他的志願是將來拿諾貝爾物理學獎。八月的時候,我們準備為他開一個送行的Party,那時候,歡迎你也來。
男生的功課好,為甚麼都想將來唸物理,而且他們的英文名,為甚麼幾乎毫不例外地叫Stephen?華文報紙在拚命宣傳兩個華裔物理學家拿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像兩個長不大的小男生,這兩位名人,也結着領帶,服貼的短髮塗着髮乳,拿着一張證書,與兩個鬼佬教授站在一起。多少家長看見這類圖片眼睛就發亮,尤其是當Stephen兄妹的爹哋也是上海人,在某紗廠當高級經理,平時在家喜歡啣着一隻烟斗——只知道那位有志讀物理的大兒子,他花了許多心血栽培,只為他有一天像報紙的黑白照片裏那兩個靦覥的華裔諾貝爾獎得主一樣,等同中了狀元。
讀物理,等同去美國;瓊瑤小說裏女主角傾慕的男人幾乎全都是同樣的歸宿。不久之後,電視上出現了雲絲頓香烟的廣告片:一個貌似工程師、戴鋼盔的華人,站在幾部起重機之間指手劃腳,四周有幾個像是他下屬的鬼佬在執行他的指令。廣告的旁白說:在美國,想出人頭地,冇真材實料係唔得嘅——
哇噢,真是很Impressive。你的幻想像一朵雲,飄到了太平洋。但是二十年後,才發現當年你敬畏的那位Stephen大哥哥,EndUp在屯門的一家中學教Physics。聽說他一家四口,雖非貧窮,日子不太寬裕。與Amy偶有往來,相約在文華酒店咖啡座,伊說大哥才年逾四十,已經禿頂,頂着一個肚腩,型態非常的「佬」。「還記得當年他是我們共同的偶像?」Amy說。你笑了起來,呷一口杯中的EarlGrey——世上的事情總是那麼難預料,就像窗外飄浮無定的雲海。
怎樣告訴Amy,自己曾經暗暗傾慕過她的大哥,只因為他的志願是物理,只因為看見他書房外的那把結他?想到這裏,你的手提電話出現了一則短訊,是你的上市公司主席的老公傳送來的:此刻他身在上海,因為有應酬,周末未及趕回。你刪除了Message,輕嘆一口氣:二十年了,一腔心事,是如何的細說從頭,只道此刻對男人的千般色相,已然看透,你的情懷,如沙顆億萬的崖岸,不堪潮水的衝擊,崩坼而滑入黑夜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