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一個最懷舊的名詞,叫做「南洋」。
不錯,不叫東南亞,那時興許叫做南洋。雖然指同一個地方,但南洋和東南亞是兩個世界——東南亞只是國際電訊版新聞的一個空洞的背景,而南洋卻擁有一切色香味的細節:椰樹的碧綠,雨季中的老榕,賣豬仔船艙喧騰的汗味,檳城的英國殖民地建築,還有電影《情人》裏梁家輝米色的西裝和一頂禮帽,映照着湄公河的夕陽。
住在東南亞的是華人,而南洋配襯的必須是華僑。華人毫無面貌,而華僑是提着一隻藤箱,滿面風霜地下船登上碼頭,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那個天涯人。「東南亞華人」是一個時事名詞,而「南洋華僑」,卻充滿感性的色彩,是一卷放不完的黑白紀錄片:風雨牛車水、陳嘉庚、郁達夫,還有唱着「春來榴槤飄香」的林鳳。
南洋,如果加上一個叫Monsoon的季節,英國作家毛姆的文筆,安南的水稻田,還有新加坡的萊佛士酒店,成為一個荒老的傳說。在六十年代多唐樓的香港,我們小時候是那麼經常地聽見老一輩的人說起南洋這個地方——二伯父從漳州坐船,去了南洋,在西貢開了一家米店,在法治時期是如何與法國巡捕房水乳交融地打成一片,生意越做越大。到了吳庭艷和阮文紹年代,越共的炮火從城外的蕉林傳來,後來兵臨城下,他們一家八口是如何倉皇逃難,後來一度消失了蹤影……
南洋有一千零一夜都說不完的兵荒馬亂的淒酸:賣豬仔、當苦力、下降頭、沙爹貴刁和肉骨茶。許多上一代的藝人都出身在南洋,例如梁醒波。粵劇團到南洋去走埠,用竹棚和草蓆搭成戲台,日本人的鐵蹄追征而至,烽火和刺刀,把一座南國劇院門口的一排人高的大花牌豔映得特別鮮紅。
「你們不知道,那時候在南洋……」當外婆娓娓講起她一場淒迷的身世,你會默默地提着一張小板櫈,托着腮來細聽。她會拿出一隻鐵銹的箱子,撿出一叠舊信,信封上的郵票,印着佛顏和廟影,盛載着法屬柬埔寨王國時的一個漫長的雨季。許多以前,在南洋——然後怎麼了?我們仰起頭,瞇縫着眼睛,一顆心飄洋過海,一邊打開《兒童樂園》的徵友欄,有一個小讀者,住在雪蘭峩,他渴望你的一封簡短的信,在一個遙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