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沙特一百歲冥壽 - 董橋

小風景:沙特一百歲冥壽 - 董橋

 二次世界大戰法國淪陷期間,他在一頁日記裏說,巴黎失血過多,貧血了。戰前,巴黎男男女女是一扇扇的門,開向戶外,開向不可知的未來;這場劫難來了,他說那些門都不見了:咖啡館、大街上、舞廳裏全是普通隣家男女,誰都不談戰爭,偶然盡情快樂一下。他說他們的命運都終結了,像死了的人;他們什麼都不等,只等戰爭結束──那更是他們作不了主的事。他說他們只好想辦法把時間打發掉。
好多年前我讀這頁日記的時候,忽然覺得他的存在主義終於有了反面闡釋:存在主義只能存在於太平的年代;戰爭剝奪了人的存在,存在於是不可能有行動;活着的人在戰爭裏活不出形象,being變成nothingness,變成虛幻;戰爭不容許人決定自己的命運,存在從此沒有了命運。
一九七四年夏天,我在巴黎一家書局的閣樓上跟沙特的一個學生交換地址,他要我給他找兩枚文革初期製造的毛澤東像章:「只要兩枚!」他說。那幾年,他的老師正好全力在支持法國毛派,好幾次站在大街上叫賣毛派的報紙。

 一晃,沙特去世二十五年,今年是他一百歲的冥壽了。法國國立圖書館籌辦的展覽會展到今年八月,盛大紀念這位哲學家、小說家、戲劇家和入世的知識分子,像紀念福爾泰、紀念雨果、紀念左拉那樣紀念這位拒絕凝固成典章制度的作家。可是,巴黎有些人覺得小說家AlbertCamus和社會學家RaymondAron標舉的自由思想比沙特崇高,說是他們起碼一生沒有沾過史大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
讀沙特的書,讀他身邊的SimonedeBeauvoir的書,我讀的都是英譯本,從來不敢肯定我讀對了也讀懂了。做了幾十年翻譯,我經歷了一種語文迻譯成為另一種語文的潛默過程:痛苦的妥協,非份的攀附,取巧的討好,武斷的撮合,過份聰明的詮釋,翻譯於是成了冗長的化裝行為。我摸不清英國人美國人化裝成沙特跟真的沙特差距有多大。在這樣的局限裏,他的哲理文章我不覺得我掌握了六成;西蒙.德.寶娃自傳體的文字轉化成英文準確度一定高些。前幾天美國報上AlanRiding寫的那篇〈RememberingSartreasan'ethicalcompass'〉說,在法國以外的地方,讀才女西蒙的人肯定比讀沙特的人多。那是對的;她那本《Adieux:AFarewelltoSartre》我永遠讀不厭。

 夏天快完了,我一回倫敦馬上寫信請香港的朋友替我找兩枚六十年代的毛章。朋友寄來了,我馬上轉寄給沙特的那個學生。不久,他回贈我一本「師母」的小說《L'Invit?》,信上說:「…也許,她的作品會比他的著述長壽。她真會講故事」。
我不忍心這樣預測。沙特的政見頻頻搖擺,基本信念倒是鐵硬的:蘇聯入侵匈牙利他跟法共决裂;法國武裝捍衛印度支那和阿爾及利亞殖民地他譴責;他咒駡越戰,咒駡卡斯特羅迫害古巴作家;他呼籲法國政府收容越南船民。那都是沙特傳世的道德勇氣,二次大戰後的幾十年裏,法國人都在他醒世的感召下成長。Riding說,今年的冥壽展覽會既是在歌頌他也在埋葬他。承認他死了而埋葬他,是哲學;不承認他死了而又不停歌頌他,那是政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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