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載酒行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江湖載酒行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龔鵬程〈念高陽〉一文說了一個故事。高陽(1926-1992)生前常失落於「因歷史與文字牽引點染的世界裏」,有時渾然忘真假。一天他在一餐廳吃飯,「女主人殷勤招呼,他立刻牽到歷史感,撰一聯云:『秀色可餐猶其餘事,蘭陵買醉捨此何求』。且寫成軸携往。不料這次招待較為簡慢,……主人亦不嫻史乘文墨。乃大怒,取回書軸,怏怏以去。」
我們試重組場景。那位第一次殷勤招呼他的女主人,是否「秀色可餐」,以高陽當時心情說來,其實並不重要。他習慣以情入景,說不定把老闆娘看作文君,連人帶酒一下子擁入歷史。第二次光顧時的招呼為什麼較前怠慢,我們不知道。也許是老闆娘覺得他把自己看作可餐的秀色,分明存心要吃她豆腐而不高興。如果她不通文墨,當然看不出這對聯是對她和她店子的一種恭維。總而言之,文化層次不同,殷勤是錯獻了。

周棄子曾以柳永譽高陽。這位產量上百部的歷史小說家,可能是今已絕種的詩酒風流人物,教人想到納蘭性德、蘇曼殊和郁達夫。他們總是那麼放情任性,意氣感激,細行不謹。龔鵬程在其未刊詩稿中讀到一些「艷詩」,或可見其在現實生活中真假不分的一面:「乍接艷光驚遠客,相擁不語已銷魂」;「今生且訂來生約,卿在閨中我未婚。」
高陽寫過《胡雪岩》和《紅頂商人》發跡的故事。龔教授說他寫別人經商,說得頭頭是道。自己去做生意,卻賠得一塌糊塗。看來書生一不可論政,二不可經商。高陽晚年孤獨,壬申年元旦試筆說:「蕭然獨處,甑久生塵。辛未除夕,投宿凱悅飯店度歲。」我跟高陽交情不深,但早聞他有酒仙之名。1989年秋天路過台北,送他一瓶RoyalSalute,他接過後雙手抱在懷中,蒼老的臉上竟綻出近乎嬌憨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