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來電話說,一位英國老朋友最近路過香港跟他朝夕話舊,日子過得又傷感又溫暖。「是六十年代我在蘇格蘭結識的美人,」他說。「她父親那時候在Glasgow經營祖傳的一家小舖子,專賣新舊名貴鋼筆,兼賣一些講製筆歷史、講penmanship的古董書籍。」早年我在劍橋舊書舖裏也買過一些講書法的舊書,認真讀了也認真練了,英文字終歸寫不好,那是小時候描紅copybook描得不用心,這輩子只能靠sloppy的獨家行草嚇唬人了。
「美人給我帶來一管古董鋼筆,」他說,「款式和做工都棒極了,簡直是藝術品不是書寫工具。星期天下午你來看看。」我去了,也看了,好漂亮的一件老古董,黑色筆管鑲白金的花草圖案十足WilliamMorris的纏枝畫風,綫條典麗靈動,佈局豐盈而不妖冶。七十開外的老大哥愜意得像個初戀的小伙子,匆匆亮出兩張夢裏情人的老照片,忍不住又讓我欣賞禮物盒裏飄香的幾行字。美人確實古典、精緻;字也端莊,是美國老派仕女寫慣的copybook字體,英國人的字練成這樣的不多。
中國毛筆是公元前一千年的發明,大哥說公元前三百年古埃及人才學會用蘆葦桿寫字,公元七世紀塞維利亞古籍裏有了鵝毛筆的記載。我想起倫敦書商朋友JamesWilson給我看過一枝鳥類羽毛做的古董筆,說是比鵝毛筆還要老。他沾了墨水讓我試試,歲數太大,筆尖硬得寫不出稜角了。威爾遜說金屬做的筆和筆尖古希臘古羅馬也有,大英博物館倉庫裏一定找得到。他說他還有一管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圓珠筆,寫不出字了,當做歷史那樣供奉在玻璃櫃子裏。
威爾遜是筆癡,家藏無數歷代名筆,我還送過他一管香港集大莊「天下為公」小楷毛筆,後來讀了溥心畬寫給賈訥夫的信,我才知道這種毛筆也大有講究。溥先生請賈先生替他買一批「天下為公」,說是新製舊製相差甚遠,舊製管上刻着文清氏、楊振華等字,新製的只刻上「集大莊精製」,絕不能用。還說「天下為公」四字新舊也不同,「舊製者字小而規矩,新者散漫而字大,至不成形象。請據此數端選購其舊製者」。
我這位大哥老早懂得這些訣竅,他的毛筆小字寫得瀟灑,簡直縮小了的王夢樓,留英歸來跟沈從文通過信,客廳裏至今還掛着沈先生一幅長長的條幅。沈從文這種條幅正是張充和先生來信裏說的「極長極窄」、「沒天沒地沒邊緣」,我找了好幾年都碰不到一幅。充老一月底入院做清除白內障手術之前倒賜了我一小張沈從文的行草,抄黃庭堅的〈清平樂〉,八十年代在她家裏寫的。充老說沈從文「寫字不擇筆、墨、紙,甚至寫在手紙、裹物紙上」,常常只用「一枝筆,大小字全用它。」
那天大哥捧着沈先生這幅字一遍一遍看了二十幾分鐘,緩緩脫下老花眼鏡,兩眼微微濕潤了:「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窗外暮色染着霏霏細雨,咖啡桌上那兩張美人老照片燈影下泛起淡淡的靈氣。「四十幾年匆匆過去了,」大哥掏出一方棗紅色的手帕抹眼鏡。「Glasgow的冷雨下得又癡心又纏綿,像沈從文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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