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玉 - 陶傑

阮玲玉 - 陶傑

中國電影百年,排行榜上最出色的頭三個女演員,是阮玲玉、阮玲玉、阮玲玉。
她是演技超越時代的一顆真明星。七十年的老片子,時間淘盡了光影,只要是阮玲玉主演,即使攝影很普通,沒有美指,蒙太奇還很初級,劇本的左傾政治宣傳略嫌過重,而且沒有音響,沒有特技——因為那時的潮流是默片——一旦銀幕上的女主角是阮玲玉,馬上成為瑰寶。
阮玲玉的戲,看出幾乎都是自己的領悟和發揮。顰眉間的憂戚,眼波裏的幽怨,色舞開懷的大笑,頷首低迴的沉思,那不叫「表情」,通通是內心,許多層次無限的臉譜,豈是一個導演能在攝影機前教得出來,沒有默契天機的絕世才華,如何能演出千般不朽的華嚴法相。
阮玲玉的一雙眼睛豈止會說話,她的眼睛裏有一條淺淺的河流,有一脈光燦燦的星辰,啊,她的眼睛裏簡直有一位上帝長在。看阮玲玉的電影,漸漸不覺得銀幕的存在,她的一張臉龐原來是包孕世情的大舞台,從村婦到舞女,從淑婦到乞丐,眉目裏展示了大千世界的無窮幻彩。

別的女明星演戲,演技再好觀眾都知道她在演戲,但阮玲玉不一樣。她不止是一部戲的靈魂,她把一部戲服服貼貼穿在身上。喜怒哀樂的光影,大千世界的諸般名相,因為阮玲玉才賦與所有的意義。
阮玲玉一出場,不但搶戲,而且搶編劇、搶導演、搶去了天地間的一切,因為她是故事的源頭和終結,她君臨天下,阮玲玉的演技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英文說的Mesmerizing,就是這個意思——觀眾不知不覺走進她眼神深處的世界,發現那裏是另一個令人悲欣交集的神奇的所在,從此流連在她笑容和淚影的香格里拉裏,劇終了,當戲院的燈光亮起,你會迷失自己,或從此溺斃在她的漣漪中,成為一縷濕漓漓的水鬼,不想回來再投胎。
一個Timeless的銀幕女神,阮玲玉才是真正的奧斯卡。在西方電影裏,只有比蒂戴維絲可以同級吧。在她的太陽周圍,柯德莉夏萍、英格烈褒曼,只是不太起眼的小星辰。人言可畏,死於社會的無聊八卦,於今剛好七十年,只在懷舊的影展才與你擦肩而過,那一束迷人的光影究竟遁去了何方?阮玲玉這個名字是永恒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