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文大學要「國際化」,推動英語教學,向民族主義者的臉上又賞了一巴掌。
大學用英語上課,當然會有反對。反對勢力以學生為主,理由是諮詢不足。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學生自知英文的能力未逮。這自然不盡是學生的錯——香港自稱「亞洲國際城市」,市場也好,「霸權」也罷,英語就是國際語言,但一九九七年主權移交後香港的英國語文水準急速衰退,中港一體化,「回歸」求仁得仁,完全不必惋惜,是正常不過的結果。
英語在香港的死因何在?除了董班子不知天高地厚、「愛國」熱情亢奮、推行甚麼「母語教學」又不三不四地觸了礁,遠在殖民地時代,英文教育長期僵化,也是重要原因。
英國人從來沒有心思在香港推行全面的英語教育,因為香港只是一個做生意的中介港。香港的英語教育,目的向來只限於買辦貿易的「實用英語」已經足夠。香港人一百多年來只要求能用英語對外通商,跟國際買家用英語談價格,看得懂英文的合同,對英語的文學藝術文化、英語的歷史內涵沒有興趣。對此英國人洞若觀火,在殖民地的版圖上,只要比較一下五六十年代香港和印度加爾各答的中學英語課程,就明白為甚麼今天的英語世界,許多印度人成為暢銷頂尖的英文小說家,稱為「華洋雜處」的香港,一度天天跟英文打交道,華人英語作家一個也無。
香港的英文教育,從小太過強調文法。小學二三年級開始,就要天天跟英文的Grammar搏鬥。文法學習當然重要,但本地的英文教師只懂照本宣科,生硬地向學童灌輸一大堆形同垃圾的文法名詞。少年兒童的教育,本來應該以趣味為主,美國的《芝麻街》片集、迪士尼製作的兒童英語影音教材,都運用卡通人物、影像、歌謠、童話,先以生動的內容吸引兒童,以迹近洗腦的方式,把英語隨同許多少年兒童能認同的價值觀打鑿進腦海。
但香港的英文教育卻乾澀枯燥。對於七八歲的學童,甚麼PastParticiple、Subjunctive、PresentPrefectTense一類文法詞彙,有甚麼意義?甚麼叫Preposition和Conjunction?
香港的英語教育,一向是規條先行,只令學生記誦一大堆文法的死規則,在生活中缺乏自由運用交流的環境。學會英語,就像養好一群雞,讓雞自然生蛋,因為英語是活潑生動的。但香港式的英語教育,拚命只教小孩怎樣編織雞籠,不教怎樣養雞,學生也不懂得母雞怎樣會下蛋。最後,學生手中一個個拿着編織得蹩腳的雞籠當做家居的裝飾,雞一隻也沒有,雞蛋自然也沒有嘗過一隻。
真正的劍術家,是人劍合一,而不是只會背誦劍譜,沒有練過幾天劍。香港的英國語文教育,又向學生灌輸一大套ModelAnswer的八股:寫求職信,必以Withreferenceto甚麼甚麼開始;寫通告,必以Weapologizeforanyinconveniencecaused告終,段落間又穿插以大量的However。即使文法完全無誤,這樣的香港公函式英文,見諸政府部門和大廈電梯,一看就知道是範本規條式的英文,以缺乏想像力的腦袋,規行矩步的思想,與中文傳媒流行的甚麼「打造經濟平台」、「設立溝通機制」之類天造地設,倒也十分配襯。
第一流的英文,作者一定忘記了文法,正如劍術家完全渾忘了劍譜,但又招式流麗,身手圓融。優秀的英文不止淺白,而且佻皮含蓄,優雅中暗藏刻薄,幽默多姿,能罵人不帶粗髒,見血封喉於無形。無論喁喁談情,還是滔滔激辯,都橫嶺側峯,雲雨相間。語言是思想的血液,思想是語言的氧份,一個英文好手,一定不止英文好,還必須創意豐盈,反應迅捷,思考和胸襟都第一流,感性和理性並高。彭定康的英文好,因為他篤信民主人權;邱吉爾的英文好,因為他不但學富五車,而且對自由和道德有一套堅定的信念。英語運用得好,行文說話,必定機鋒無限,其人的性格必定稜角分明,他不是一團螞蟻的其中一隻,他對世間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他把觀點和創見以生動的語文來表達。優秀的英文,從馬丁路德金的演詞,到《達文西密碼》的文筆,無非是這樣一回事。這就超越了語文的範疇,涉及歷史文化的高層次。
連中文落在一個人手裏,若都變成一副思想的銬鐐,又怎可以奢望他能以英語「與國際接軌」?讓一個僵化、乾澀、功利而現實、追求一致地人云亦云的社會,盡是糟蹋他們自己的「母語」好了,世上多了一類Chinglish,妙趣橫生,英文有容乃大,少了一類港式英語,對於國際社會,也不是甚麼損失。
(圖)香港的英文教育,從小太過強調文法。小學二三年級開始,就要天天跟英文文法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