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 婆 - 李純恩

姑 婆 - 李純恩

年初七晚上六點鐘的時候,九十一歲的姑婆還在上海老人院裏喝了半碗粥,到了七點半,油盡燈枯,走了。
姑婆是外公的妹妹,沒有出嫁,跟着兄嫂過日子,看着幾個姪子姪女成長,看他們的孩子──就是我這一輩──出世。兩代人,她都帶過。
我是姑婆帶大的,從小跟她睡一張床。她只有小學二年級程度,但看很多小說,一肚子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在臨睡的枕頭上,講給我聽。都四十多年了,有些我還記得清楚,有時還寫在文章裏。
姑婆是家裏的掌勺師傅,天沒亮去菜場排隊買菜,回來洗切調配,一日兩餐都由她負責。在過去幾十年最困難的日子裏,全家都看着她的手藝下飯,一碗紅燒蘿蔔也好,一碗雪菜肉絲也好,都是她的心血,都擔着一家人的胃口和埋怨。她做的菜,一定鮮美,因為在那油都不多一滴的年代,她只有撒白粉一樣往菜裏下味精,結果用上海人的話來說,真是「眉毛都鮮掉了」。姑婆的兩條眉毛,很淡很淡。
她的手很巧,織出來的毛衣遠近聞名,我們全家的毛衣都出自她的手藝。每年天冷之前,例必將各人的舊毛衣拆掉,換一種花樣重織,到了冬天,人人身上,又像有了一件新衣。
弄堂裏的鄰居甚至他們的親友,會拿了毛線來請姑婆幫忙,於是她可以賺兩三塊錢的手工外快,隔三差五請我吃一次點心。
每天午後是姑婆最悠閒的時光,冬日的陽光透過梧桐樹的枝杈從窗外射進屋來,她斜靠在藤椅上,半眯着眼睛織着毛衣。耳畔的收音機播着評彈《珍珠塔》,廉價的茉莉花茶逆着光升起白白的水汽。這是一個永恒的畫面,濾走了一切歡樂與痛苦,剩下教人安心的寧靜。然後呼地一口氣吹熄了光亮,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