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充和那幅工楷〈歸去來辭〉卷末題記說明是「應黃裳先生三十年前轉託靳以之囑」。我在北京找到那幅字,寫張充和的小文中提到了,新書《甲申年紀事》還趕得及收為最後一張插圖。近幾個星期我收到幾封信都說起靳以,一封說名字似曾相識,想是新文學作家;一封說靳以的《眾神》寫得真好,可惜現在知道的人少;一封捉摸着靳以、張充和、黃裳三人的交往。最後一封說讀過靳以的短篇小說,當年編刊物時期好像扣壓過曹禺處女劇作《雷雨》。
新文學作家只有一個靳以,本名章方叙,成名甚早,交遊甚廣,黃裳先生〈宿諾〉一文說,一九四七年沈從文寄贈一幅三人合寫的字,黃先生覺得張充和寫得最好:「連忙向靳以打聽關於張充和的事,又要他寫信去請她給我寫字」。一九八一年張充和踐諾寄字給黃裳,還影印了靳以一九四九年給她的信,信上說:「你答應過給黃裳寫的幾個字也沒有影子,得便寫點寄來吧」。黃裳先生四十年代開始收集時賢書法,不但常託靳以代求,聽說還存放一叠漂亮的詩箋在吳日含北京家裏隨時侍機代為求字。
我在倫大SOAS圖書館讀過靳以一些作品,記了一堆筆記,一度想過以他的短篇做研究題目,半途荒廢了。印象中他寫的故事常帶幽眇的新意,佈局堅穩,收放練達,只要大膽拓廣景觀,境界會更崢嶸,氣魄會更峭拔。文章如此,做人的氣度也許不至於瑣細。我沒想過他會存心扣壓曹禺的《雷雨》。他們是南開中學同班同學,畢了業靳以去復旦,曹禺去清華,靳以寫小說先成名,在北平三座門大街編刊物。曹禺一九三三年清華畢業前夕寫完《雷雨》,當下把稿子交給正在籌備《文學季刊》的靳以。
靳以的女兒南南寫過文章說,她父親當時礙於跟曹禺是「把兄弟」,不便自己推荐《雷雨》到刊物上發表,立即拿給編委李健吾審閱。李健吾未予認可,「父親不便再推荐,又不願退稿,只得暫時放在抽屜裏」。巴金〈懷念曹禺〉中也說,是靳以把《雷雨》原稿交給他看的,他由衷佩服,把看法告訴靳以,《文學季刊》於是破例一期刊出《雷雨》。巴金還說,靳以後來還在《文學季刊》上連載曹禺的《日出》,在《文叢》發表曹禺的《原野》。
靳以一九五九年去世,只五十歲。文革之後的一九七九年,曹禺接受上海《文滙報》採訪忽然說,《雷雨》脫稿,「交給了一個同學,那個同學把它擱在抽屜裏,擱了一個時期,有人發現了這篇稿件,讀了一遍,就拿去發表了」。曹禺說那個人就是巴金,他還說了一大堆稱讚巴金的話;而「那個同學」,他始終沒說是靳以。靳以女兒寫〈《雷雨》是被靳以耽誤的嗎?〉寫得有點激動,對曹禺的女兒萬方兩度寫文章重提「耽誤」之事很不服氣。
巴金〈懷念曹禺〉裏寫的該是真話。他還對侄子李致說曹禺和靳以「不僅是好友,而且是換帖的兄弟」,《文學季刊》編委對《雷雨》意見分歧,「靳以又不願意退稿,所以放在抽屜裏」!應該說,是巴金最後替《雷雨》解了圍,也替靳以解了圍:張充和忘了給黃裳寫字靳以都牢牢惦記着,老同學的處女作他一定也不想擱在抽屜裏擱那麼久。曹禺老了,多心了,換帖兄弟兩家的子女不必太計較。
(圖)溥心畬五言對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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