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交老謝長住美國,上星期在網上讀了我寫的ArthurMiller來電話說:六、七十年代他相識的好幾位美國學者對阿瑟.米勒確實心存偏見,說他媚俗,說他滿腦子好來塢夢工廠的膠凍眼淚,說他娶了攝影家IngeMorath之後合作出版的幾本圖文遊記簡直咖啡茶几裝飾書,說他一生鐵不起心腸寫一本境界再高的作品。「可是,」老謝說,「我倒記得哈佛和牛津都頒過榮譽博士學位給米勒。我看那是應該的,文學殿堂上的misfit始終是蠻可愛的!」
老謝還說,我舊金山的老朋友簡妮也許記錯了,米勒寫《推銷員之死》不是在紐約的GraceCourt,是在康湼狄格州偏僻山鄉的木頭房子裏:「那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他帶着劇作的腹稿跑到山上埋頭去寫,只花六個星期就寫出了《推銷員之死》!」簡妮早年給我的信上明明是那樣寫的,老謝一說,我好奇找出《TheOxfordIllustratedLiteraryGuidetotheUnitedStates》一查,簡妮沒錯,是31GraceCourt。再找出《推銷員之死》一翻,老謝也沒錯,那本企鵝經典版的封底說是康湼狄格州。
阿瑟.米勒是個很可爭議的人物。老謝朋友說的那些咖啡茶几裝飾書我也有些印象:那本《InRussia》和《IntheCountry》我旅居英倫那些年看過;《ChineseEncounter》和《SalesmaninBeijing》是八十年代我留意英若誠的才情和中國大陸話劇活動的時期找來讀的。那時候中外報刊上都登了消息說米勒到北京導演中文版《推銷員之死》,英若誠演主角WillyLoman。
那些裝飾書其實並不那麼難看。老資格的作家了,乘興湊一本書不會蹩腳到那裏去。老謝說,美國那些不喜歡米勒的人駡的是他越老越保守,跟官方文教部門交情越深厚,連那些旅遊書都抱着大美國意識在迷惑遠近邦國。塞滿政治居心的陰暗角落偶然翻翻很有趣,英若誠好像也給揭發過一些很隱蔽的作為,悄悄流傳了一下也都過去了。
當年替美國新聞處翻譯《推銷員之死》的姚克上半輩子也讓政治糾纏過幾下。天生是個單純的文人學者,魯迅的忘年交,早歲跟中共之友EdgarSnow合作選譯過魯迅的作品,後來寫的一齣《清宮秘史》掀起大陸上一場批判風雲,遐邇聞名。老謝說他沒看過姚先生的翻譯,揶揄我偏心亂捧。真巧,前幾天老戰友戴天在專欄裏抄引的那兩句譯文就夠祛疑了。
劇本第一幕開筆說:"Amelodyisheard,playeduponaflute.It'ssmallandfine,tellingofgrassandtreesandthehorizon."姚克譯文:「橫笛吹來幽雅的曲子,訴說着芳草、佳樹和天涯」。大陸譯本:「一隻笛子獨奏曲悠揚可聞。笛聲細弱,娓娓動人,表達出草木和天地的自然情景」。劇本收尾一句說:"Onlythemusicofthefluteisleftonthedarkeningstageasoverthehousethehardtowersoftheapartmentbuildingsriseintosharpfocus."姚克譯文:「漸暗的舞台上只剩下橫笛的餘韻,但見房子的上空,筆削的公寓高樓聳峙得更嶮巇」。大陸譯本:「只有笛聲還縈繞在逐漸暗下來的舞台上,這時公寓高樓巍然聳立,團團圍住這所房子」。姚先生中學西學修養飽滿,出手漂亮,字字都掂量過,套戴天一句口頭禪:「絕不跟你開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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