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金山的老朋友簡妮說,一九七三年她迷上ArthurMiller名劇《DeathofaSalesman》,那年生日,做舊書生意的父親送她一本米勒親筆為她簽名題識的初版《推銷員之死》。那年寒假,她發憤讀遍米勒的作品,「從此學會寫一手米勒體的英文,乾淨,明快。」翌年,她陪父親到紐約訪書收書,悄悄摸到Brooklyn區一條叫GraceCourt的街上找米勒一九四七年買下來的三十一號老房子:「他在那所房子裏寫出《推銷員之死》!」簡妮湖藍的眼神遠在天涯。
我六十年代末在美國新聞處叢書部初會《推銷員之死》,逐句對讀米勒的原文和姚克的譯文,逐句校讀中文本的校樣和姚先生的序文。米勒的文字清朗而動人,姚先生的譯文恰巧是米勒文采的倒影。趕完那本書,我不敢再亂做翻譯也不敢再亂寫文章:文章太難了。聽說,一九九九年百老滙重演這齣老戲,有一天,米勒對男主角BrianDennehy說:「你落了一句對白。」他說:「不會吧。是哪一句?」米勒說:「你落了酒館戲裏的"Oh"字!」
他在行文裏鑄造的simplicity、humbleness和decency永生亮麗:他是敬業的作家。大蕭條時期父親破產,米勒從此懷疑現代生活的秩序,長篇小說《Focus》裏寫的排猶運動寫的是他猶太血液裏的悲情,跟劇作《AllMySons》先後靜靜哀悼劣質的世界。五十年代調查顛覆活動的歪風吹遍美國之際,他寫的那本歷史劇《TheCrucible》我反而不喜歡:他把一六九二年馬薩諸塞州的獵巫故事寫得過份壯麗了。
我喜歡的是一九五六年眾議院非美活動委員會傳訊期間他堅決不說出十年前左派作家會議上見到的人的姓名,法院判他藐視國會罪成,他上訴贏了官司。我喜歡的是一九八九年「六四」之後他在《紐約時報》寫的〈天安門之死〉,深切懷念中文版《推銷員之死》男主角英若誠和文化部長王蒙,像《AViewfromtheBridge》裏碼頭工人說的那樣:"Iaminclinedtonoticetheruininthings..."。那個劇作跟《推銷員之死》都得過普立茲獎,寫得比《AftertheFall》要好。
筆底的素樸、謙遜和端凝靠的是心中那股入世精神的沁沐。簡妮說,幸好阿瑟.米勒從來覺得自己是卑微的凡夫,筆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他心靈深處的隣人,學院派的知識分子儘管緊縐眉頭,他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讀者和觀眾半步。我也留意到許多高眉文評家和大學文學院教授這幾十年來有意無意冷落了米勒,早年美國報上一篇短評譏諷米勒的劇作少了幾堂華貴的擺設,套不進傳統文學的琳琅殿堂。可惜我不記得那篇短評是誰寫的。
簡妮和我一樣,這些年都不讀學院派勢利的文學評論了:我們只讀好看的作品。我們相信SaulBellow的觀察,相信學院裏的知識人一向只為私利在講壇上狎玩當代文學,評作品以自詡,棄作家如敝屣,像英國公主新婚初夜對枕邊夫婿埋怨府裏的下人不配享受肉慾之樂:"Dotheservantsdothistoo?Muchtoogoodforthem."不光是當代小說家配不上華貴的文學,娶過尤物夢露的米勒更配不上華貴的文學:早春的晚風裏,祗剩百老滙熄燈給他送行。
(圖)法國M.Valery巴黎掠影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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