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劉致新先生《迷人而不醉人的紅酒》(《明報月刊》2005元月號),頗有感受。「好酒還是讓人銘記的,」他說:「有朋友飲酒時,感動得流淚。2000年朋友開了一瓶1900年的ChateauMargaux,大家飲的時候都屏息靜氣,如待上賓。」
劉紹銘
劉致新上述這段話有一句特別可圈可點:「有朋友飲酒時,感動得流淚。」舊時酸文人,愛把人間美食或絕色美女的認知經驗形容為「眼睛吃冰淇淋,靈魂坐沙發椅」。劉致新筆下那些朋友「品紅」,竟會感動得流出眼淚,想來大有資格給我們講講靈魂坐沙發椅究竟是甚麼滋味。
那幾位品紅落淚的高人,那天沾唇的,不知是哪品種?劉先生的文章,還有教人看儍了眼的話:「最近有香港人在加州以170萬美元買入了三瓶ScreamingEagle,折算一滴就要近200美元,比最貴的香水還要貴」。
在香港生活,因空間窄小,連貓狗也變得緊張兮兮的。疲憊的靈魂,確有坐沙發之必要。周作人飽經世故,深信「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而他說的「無用的享受」,包括「喝不求解渴的酒」。知堂老人大概是個唯物主義者,不知作為無用享受的酒,能惹人熱淚,替疲憊的靈魂按摩,在精神上實有振聾發瞶的功能。當然,不是所有酒色帶紅的飲品都可以令人銷魂。劉致新先生說話非常負責:只有好酒才會讓人銘記。當然「好酒」不一定要價錢昂貴到二百美元一滴的。但氣派矜貴得教人「屏息靜氣,如待上賓」的貨色,不必問了,絕非我等升斗小民負擔得起。
ChateauMargaux買不起,靈魂累了,還是會苦苦相纏,要你按摩的。張愛玲《對照記》有《笑紋》一篇,給我們提供了另類靈魂按摩的法兒。原文照抄:
1970年間我在《皇冠》上看見一則笑話,是實事,雖然沒有人名與政府機關名稱等細節。這人打電話去,問部長可在這,請部長聽電話。對方答道:「我就是不講。」這人再三懇求,還是答說:「我就是不講。」急了跟他理論,依舊得了同一答覆:「我就是不講。」鬧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就是部長。
你看了,會不會覺得好笑?口齒不清的人,把「部長」念成「不講」,真是貽笑大方。這類南腔北調、或北腔南調引出來的笑話,多的是。走筆至此,為了證明林語堂所說草根笑話「每多涉及猥褻」確有道理,請以據聞真人真事為例。據聞某影星屢向人信誓旦旦,說自己不工心計,做人「沒有陰毛」。真是羞羞呢,如此personal的事,怎好在人前坦白。後來真相大白,她要說的,是自己沒有「陰謀」。
我們給渾沌的政治、澆漓的人情弄得麻木的靈魂再來一次「馬殺雞」(massage)吧。話說某父母官,雅好文墨,說話老裝腔作勢,給屬下訓話,老愛套用analogy和metaphor這種修詞。這就是說,為了屬下聽他演講能觸類旁通,他不斷的在發言時加上一句:「我有一個屁放」。長官大人要放屁,是天要下雨,娘要出嫁,沒法阻止的事,身為下屬,只好屏息以待。誰料等呀等呀,還是沒有動靜。說時遲,那時快,長官又再宣布「我有一個屁放」。後來查明原委,長官大人要說明的,其實是「我有一個比方。」
靠「好酒」來作馬殺雞,所費不貲。但讀一則笑話,一書在手,不費分文。張愛玲跟我們說,看了「我就是不講」的笑話,她「大笑不止,笑得直不起腰來。此後足有十幾年,一想起來就笑得眼淚出。我自己從前學生時代因為不會說上海話,國語也不夠標準,在學校裏飽受歧視,但是照樣笑人家」。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張愛玲,在美國過的是自我流放的生活。生活靠基金會和版稅打發,雖然不致餐粥不繼,但絕對喝不起1900年ChateauMargaux的紅酒。窮愁潦倒之餘,靈魂實在需要按摩。區區一則「不講部長」故事,讓她笑得直不起腰來,可見笑話,或推而廣之,幽默文字,實有「療傷」作用。
可惜中國載道傳統,不利幽默文字滋長。林語堂早在《論幽默》一文就說穿了:「莊子以後,議論縱橫之幽默,是不會繼續發現的。有骨氣有高放的思想,一直為帝王及道統之團結勢力所壓迫。二千年間,人人議論合於聖道,執筆之士,只在孔廟中翻筋斗,理學場中檢牛毛,所謂放逸,不過如此,所謂高超,亦不過如此。」
但正因「人生實苦」,可以讓我們開懷片刻的記載,也彌足珍貴。中國人在文革時期的生活,用最平淡一句話說,是乏善可陳。但一樣有令你忍俊不禁的場面。那時期父母生兒女,也要表態,因此神州大地一下子就添了千千萬萬以「衛東」、「映紅」為名的共和國公民。據任喜民編的《文革笑料大全》所載,有趕時髦的鄉巴佬替寶貝兒子取名「紅旗」的。那時候夫婦的暱稱是「愛人」,但鄉下地方,老規矩改不了,紅旗他爹呼喚紅旗媽媽時,還是一板一眼的在前後院喊着:「紅旗他娘!」「紅旗他娘」就是普通話的「紅旗他媽的」。結果紅旗他爹被扣「反黨叛國」罪名,捉將官裏去,費了好一番唇舌後才開脫。
中國人的憂患意識,與生俱來,絕不利幽默細胞生長。「三言」小說《十五貫戲言成巧禍》的入話劈頭就教訓我們:「顰有為顰,笑有為笑。顰笑之間,最宜謹慎。」難怪在這種「不可玩忽」環境中長大的炎黃子孫,活在世上,臉上難得看到一絲笑容。為官的為了顯露威嚴,日常無事也繃緊着臉,看來就像剛鬆了繃帶的木乃伊。
HarryLevin把喜劇人物粗分為「煞風景」(Killjoy)和「小潑皮」(Playboy)兩大類型。在舊時社會中,Killjoy的代表人物是《牡丹亭》中詩云子曰的老冬烘。在文革時代的大陸,該是永遠正確的黨支書或「月訊」早停的馬列主義老太太。
在《西遊記》中,語言無味的唐僧是名副其實的Killjoy。悟空呢,你猜對了,是小潑皮。在西方的喜劇中,Killjoy有幸派演喜劇角色,無非因為他矯飾、虛偽的面貌,常是嬉皮笑臉的Playboy嘲弄對象。這一僧一猴一碰頭就鬥嘴。大聖受不了膿包師父的善哉善哉,一拗氣就反唇相稽,一來一往就出現喜劇的光景。我們可不能忘記的是,悟空終歸是「非我族類」,因此他在師父面前插科打諢的作為,大可不必深究。寶玉在《紅樓夢》中的地位,是名正言順的Playboy,但他可敢在Killjoy的父親面前撒野?
中國文人連選輯笑話也講究教化功能,務求達到「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標準。正如王利器和王貞珉在《中國古代笑話選注》序文中所言,「我國古代笑話……通過辛辣的諷刺,一針見血地揭露了當時社會中的各種矛盾,在引人發笑之餘,令人深思。……愛憎情感鮮明,戰鬥精神強烈,是犀利的戰鬥武器和生動活潑的生活教科書。」
吳經熊曾給中西幽默兩個傳統作了這麼一個界定:西方人是「幽默得認真」(seriouslyhumorous),而中式幽默是「認真的幽默」(humorouslyserious)。二次大戰期間,美國本土大陸,雖不聞炮聲,但子弟兵轉戰歐亞二洲,民心畢竟受到戰事影響。電台報紙本是公器,應該參加「全民皆兵」的行列,在言論上隨時反映敵愾同仇的精神才是。可是《紐約時報》我行我素,有一次居然以社論的版面談些在戰爭時期看來絕對是雞毛蒜皮的事,TheDeclineofBeefStew,抱怨牛肉羹的品質每況愈下。
咱們同胞本來坐上靈魂的沙發椅了,想不到還有好事者跑來提醒他們笑話是「戰鬥精神強烈,是犀利的戰鬥武器」。邱吉爾在戰時有一次上廁所,出來時忘了扣上褲襠的鈕釦,親信提醒他,他淡然的說:「別擔心,煮熟了的鴨子飛不了。」這真能表達seriouslyhumorous的精神。
林語堂在《論幽默》結尾說:「沒有幽默滋潤的國民,其文化必日趨虛偽,生活必日趨欺詐,思想必趨迂腐,文學必趨乾枯,而人的心靈必日趨頑固」。此文發表於1934年。半個世紀後,他的話由王朔以小說家的口脗演繹出來。在中篇小說《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中,小娘子指着她的男伴罵道:「我早就發現你是個乏味的人了。我最討厭乏味的人!中國人怎麼都那麼德行,假深沉,假博大,真他媽沒勁!」
不想做乏味的人,盡量找機會給靈魂做馬殺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