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說的是戰國時期韓憑夫妻雙雙殉情的悲劇。宋康王的屬員韓憑娶妻何氏,天生秀美,康王奪之,遣韓憑戍邊勞役,黥面髡首。妻子私下寫信給韓憑說:「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康王截得此信看不懂,大臣蘇賀解釋說:第一句說她苦苦思念;第二句說相隔太遠,相見無期;第三句說她打定主意一死了斷。不久,韓憑自殺,妻子暗中先把衣服弄腐弄朽,乘康王帶她登上高台之際一躍而下,隨從拉着她脆了的衣服拉不住,她當場摔死,衣帶有遺書要求康王賜她與韓憑合葬。
康王大怒,命人分離新舊兩墳,遙遙相對,說:「你們夫妻情愛不斷,兩座墳墓果真能夠合在一起,那我就不再阻攔了!」過了不久,兩墳各自長出梓樹,十來天竟有一抱之粗,而且樹幹彎曲,互相靠攏,不但地下樹根交錯纏繞,樹上枝椏也慢慢糾合難分,兩隻鴛鴦恆久棲息樹上,依偎哀鳴。宋國的人都可憐他們,把兩棵樹叫做相思樹,世代供養,城中人人為他們的悲情詠唱歌謠。
東晉初年史學家干寶寫的《搜神記》裏那則〈相思樹〉寫的正是這段情史。我十幾歲入黃花草堂跟亦梅先生讀書學詩讀過這部魏晉志怪小說。先生說那是光緒年間的版本,殘破得很,又不齊全,幸好每頁幾乎都經先生朱筆批注,蠅頭小字寫得秀逸,許多評語文采煥發,遠比干寶的原文好看好懂。書是我自己從草堂書架上找來讀的,先生知道了要我挑愛讀的讀,讀懂多少是多少,「不要緊的」!
我請先生講講他眉批裏那句「鬼之董狐」。先生囑我只管先看鬼故事,將來重看自會參透董狐之筆了。年事漸大,我對春秋史官董狐的良史境界體悟難深,台灣求學時代受了幾位父執影響,元明雜劇和傳奇倒是讀過不少。那期間,稚齡亂看《搜神記》的舊夢紛紛喚了回來:胡母班傳書成了《柳毅傳書》;焦湖廟玉枕成了《邯鄲記》;董永織女成了《董永遇仙記》也成了《天仙配》;相思樹成了《韓朋賦》也成了《青陵臺》;東海孝婦成了《竇娥冤》。最高興是後來竟然覓得一件清中期竹雕《劉阮上天台》筆筒,故事又是《搜神記》裏那則〈劉晨阮肇入天台〉!
幾星期前我在北京嘉德迎春拍賣會的圖錄裏看到一幅《紅豆相思》,唐雲和姚虞琴一九五○年合作,畫兩棵古樹交纏而生,枝葉秀發,紅豆凝豔,書法家沈尹默題李白詩句「古來得意不相負,祗今唯有青陵臺」,篆刻家王福厂隸書節錄《搜神記》之〈相思樹〉補空。這樣一幅文人清玩的小品未必投合大陸上書畫市場的紅火口味,我托友人競拍,低價輕易得手。
我沒有唐雲的畫。聽說五十年代他在政治講習班上問領導人:「思想是自己的,怎麼可以改造?」講習班結束他又堅决不肯寫思想小結,長期安排不到工作,寧願一心畫他愛畫的畫,那是「畫之董狐」了!姚虞琴是老畫師,不但常在海上題襟館與吳昌碩談藝,跟齊白石還享過「北齊南姚」之譽。他在上海是大鑒定家,名望極高,可惜家藏王船山遺墨《雙鶴瑞舞賦》一九五一年經由陳叔通轉贈給毛澤東,聽說毛澤東還寫過信札記這件事,也許是太高興了。
(圖)沈尹默、王福厂、題唐雲、姚虞琴合繪《相思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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