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座的人 - 陶傑

鄰座的人 - 陶傑

人生中總有一點點自私的時刻,讓人性的陰暗面釋放一會。
例如乘長途火車。車廂裏找到一個相連的兩人座,坐下去,舒適地靠着窗戶等開車,無論如何也不希望將有一個陌生的乘客等一會坐在你隔鄰。
連狗都有所謂的領土意識(TerritorialConsciousness),自覺霸定了一塊小小的地方,遠遠見到有人走過來,狗就覺得有人企圖侵略牠的神聖領土,侵犯牠的主權,汪汪汪地亂吠不休。
但是輪到自己乘火車霸得一張雙人座時,就會明白狗的苦衷。誰想與陌生人分享一張長座位?你會下意識把外衣脫下放在鄰座,讓往來提着行李的乘客另覓空位。玩得激一點,索性帶一把玩具鎗上火車,倚在窗台邊,用一條手帕仔細地抹擦。或者富有創意一些,製造一張董建華先生的特製人皮面具,坐下來戴上,再安心打瞌睡,包管一節車廂裏的乘客寧願站着,死也不肯坐在你身邊。

一人的車票,這就可以佔兩個座位。在英國坐長途火車,等火車開動,女士可以脫掉高跟鞋,穿絲襪的兩腿優雅地夾緊擱在座椅上,倚枕着湖光山色,從伯明翰坐到愛丁堡,四小時車程如此分配:一小時小寐,兩小時半補讀從沒有機會看完的愛情小說,剩下半小時,看看窗外出神胡思亂想。其實這也是很大的享受。
香港人乘飛機精明得過份:在候機室心中就禱告着後排有幾行多餘的座位,進機艙時踮腳尖瞄着機艙後部。飛機一起飛就解下安全帶,發揮搶包山的難民基因,狂奔到第四十七八行的一列空座上脫鞋子躺下,把薄毯披過頭一覺睡死。在歐洲飛機上曾目擊有躺下來的遭空中少爺直斥,指指前方,不聽對方如何分辯,搖頭一再堅持:不,請你回到屬於自己的座位。

然而,一個人乘火車,海角天涯的又能孤寂幾回呢?三十歲之後你會後悔:如果我沒有每次都擱佔了兩個座位,或許有一次,有一個很英俊的男人,提着皮箱走過來,迷人地問:MayItakethisseat?
被他的藍眼睛迷住,你會說:Sure。一段紫色的故事,是從懇討一個鄰座開始的。但是你沒有,讓他擦身而過了,從此生命缺乏一個人來分享,也許是因為當天火車的旅途上,為了舒適,你錯過了一個本應闖進生命裏的男人。就此失去了下半生的一個旅伴,雖然你擁有一個下午疾馳的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