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老朋友米洛斯寄來新年賀片和兩款捷克藏書票,說是去年全年他都住倫敦不回布拉格了:「年紀大受不了那邊天氣冷,冷得沮喪極了。哈維爾下台,山河好像也退隱,我認識的老一輩人靜靜過着看書聽曲的日子。我過不慣這樣的修行生涯,真的。」米洛斯嫌這兩款藏書票太新派,遠遠不如當年我們集藏的老書票雅麗:「這些年輕版畫家太受歐美新潮影響,不讀舊書,沒有舊學根基!」我發現哈維爾的文人品味深深感化了他那一代的捷克人。
貝嶺說JohnKenny劃分哈維爾的一生為六幕政治悲劇:史太林式共產主義體制下的學生時代;六十年代的劇作家和評論家時期;布拉格之春捍衞人道社會主義時期;異見分子及七七憲章主要發言人和牢獄生涯時期;一九八九年天鵝絨和平革命時期;十三年的總統時期。貝嶺相信哈維爾的第七個時期是「後總統生涯」裏的世界公民時期。貝嶺與哈維爾是朋友,去年十一月哈維爾夫婦去台灣他寫了不少文章。我在電話裏說起哈維爾健康聽說很差,在台北晶華飯店還𨄮了一交要坐輪椅,米洛斯說:「那第七個悲劇恐怕只能半躺着看看書了!」
看書,好像已經成了老一輩人的閑差了;年輕人只顧着看電腦看信息。米洛斯那樣的書蟲早年在英國滿街都是,個個淵博,個個怪癖,輕易可以寫出NancyPearl的《BookLust》和《MoreBookLust》。舊書店老闆幾乎都是老朋友老同道,書架上隨便抽出一本書順口說得出一段書海奇緣,各派作家的風格閉着眼睛總結幾句勝出學院教授講三堂課。說我們生逢儒雅盛世固然不錯,追獵越深下筆的信心其實越淺:誰還敢售賣半生不熟的學問?
NancyPearl是西雅圖圖書館館長,前兩天美國報上寫她在國會圖書館得全國婦女書會頒授榮譽獎狀,說她對書籍世界有過非凡的貢獻。她一生與書有緣,賣書,管書,寫書,今年六十還清清甜甜的,難怪年輕時做過圖書館告示板模特兒,拍出食指貼嘴「噓」人的大照片勸人不要吵鬧。她說她入行三十年了,從來不敢隨便「噓」人,從來忘不了《BreakfastatTiffany's》裏奧德莉.夏萍在紐約公立圖書館裏遭人狠「噓」的一幕:"ImagineshushingAudreyHepburn!"
米洛斯那樣的書蟲不會學NancyPearl寫書教人看書。她的書叫《BookLust》,叫《書慾》,很好;加個副題"RecommendedReadingforEveryMood,Moment,andReason"加壞了。米洛斯那天在電話裏說:「文人總統哈維爾,多好;經濟總統克勞斯,多市儈!」我說我最希望哈維爾暮年寫一部談讀書談寫作的回憶錄:他過去寫的書都飄着太多政治悲劇的幽靈,該回頭做一次書齋裏的老文人了。
《BookLust》裏說,不到五十歲的人看一本書應該看五十頁才决定看不看下去;過了五十歲的人用一百減掉年齡就是决定看不看下去的頁數:五十六歲的人讀四十四頁,六十三歲的人讀三十七頁;到了一百歲,瞄一瞄書的封面就該知道這本書值不值得看!嗜書上癮者是readaholic,跟貪杯的人一樣,比百齡老人還濶氣,連封面都懶得看,乾脆要哪位作家寫哪一種書!
(圖)十八世紀倫敦舊書店素描
逢周一、三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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