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湖海棲遲芳草夢 江城辜負落花風 - 陶傑

星期天休息:湖海棲遲芳草夢 江城辜負落花風 - 陶傑

余去矣。
在焚化爐裏,八十五歲的殘軀迅速為烈燄吞噬着,在生死靈界的火光中,吾心釋然,我目送自己一點一滴融為星燼,十五年的鬱結,在一場火浴中化為飛灰,竟有無比的愜意與歡欣。
靈堂有幾人來哀別,花圈繁簇,又是何人所送,對我這一天的新聞公告——或即使有所謂悼詞,於我如何「評價」,在哪處精評「貢獻」,在何點蓄意留白,雖是我抱病彌留時念茲於茲的心事塊壘,而此時此刻,我竟已不再眷顧。
七十年組織生涯,不論在游擊歲月,還是土改年代,在文革燹劫,還是農業經濟之改革行動,卻始終有一件,余心有戚戚然。我的一生沒有做幾件事,惟有是這一樁,我做對了,而且至死不悔,來生無疚,此即是在歷史轉捩的一夜,我拒絕執行「老爺子」號令,我不同意,我拒絕向平民開槍。
海內外咸以此許余為勇毅的仁者,譽為一念慈悲的絕響。黨員是以特殊材料製造的,服從上級命令,是基本紀律。余為何敢冒此大不韙,抗老爺子之命,多有感情想當然之處,此為唯其中緣由,外人評述我抑藏十五年的一個秘密,事已至今,不妨回顧從頭。
時維一九五一年,全國土改,厲施風雷。中央定下狂風暴雨的土改政策,卻只有廣東的幹部,維念鄉情,殺戮地主心慈手軟,以粵省魚米豐盛,地利人和,地主「剝削」農民,「階級鬥爭」於北方各省不見尖銳。
此亦世情之常,惟余多年後感悟此一社會現實,悔之已晚。
余與中央常委書記,是時臨「危」受命,南來廣東,執行反廣東地方主義的中央政策,重點為糾正葉劍英等人對地主階級敵人溫和仁厚的土改作風。
在炎夏的一個黃昏,我到了南海縣。南海剛發起了建立農業合作社,土地悉已沒收,並已展開複查。

那一夜,地方土幹呼我出席一場鬥爭會。鬥爭之目標,係南海地主陳金福。是夜月色光圓,滿地是蚊子,土改工作員擎着火把,引領我到一座打穀場,六十五歲的陳金福,解放前有五畝地,兩年前交出了三畝,尚餘二畝,由家人耕種。第一期的土改全須複查,余為最後的仲裁人,自是責無旁貸了。
打穀場上,農民口號囂喊震天:「打倒反動地主」之聲不絕於耳。陳金福舉家九口人:其本人,他年邁八旬的父母,一妻一妾,尚有五名子女,全已被綑綁。
土改隊長引領的公審已畢,將陳氏定為剝削人民的吸血鬼。
除了沒收所餘的二畝田,斬草除根,是人民群眾的主流意見。
我來到會場,工作隊定了個判決。陳金福夫婦死刑,馬上槍決,判決尚未宣誦,惟群眾早經煽動,怒火方酣,紛欲啖其家小之肉而後快。工作隊長小李,湊在我耳邊說:「陳金福一家人長期騎在人民頭上作福、民憤很大,不如交給群眾處理算了,書記你說可好?」
我敞開上衣,搖着一把扇子,叉腰看着眼前這一家。一個五歲男童,許是陳家三代最小的孫子,受了驚恐,抓住母親的長褲子,嚇得嚎啕大哭。陳金福面如死灰,軟癱下跪,向四周群眾磕頭,一面如賭咒般嘟嚷:「殺了我,無所謂,我的孩子,你們請饒他一命,他還年輕,來日方長……」
「怎麼樣?再拖下去,怕群眾要失控了,民心所向,眾怒難犯哪。」小李急切催促。
我環視會場:群眾的憤怒已至沸點。我看看手上的檔案:陳金福的地,實是他父親早年在金山賺得的血汗錢還鄉購置,實是勞動所得;再者,陳金福久病,故此把地租給別人耕種,地租為六比四,佃農對此滿意,去年的土改一期,評為「工商業者」,實無不合理處。
然而狂風暴雨,血劫難逃。陳氏既把土地租給佃農,自己收租,性質上這就是剝削了,鎮壓處理,自是不可手軟的。

「怎麼樣?書記你快批決吧!」工作隊員也心急如焚。我抬頭,眼見五歲的陳家幼孫,瞪着一雙童稚的大眼睛,還在嚎哭着。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我道:「執行死刑,讓群眾來把他的家小一起專政掉。」
說了這句話,我頭也不回,轉身走了。背後但聽見土改隊員的吆喝聲,將陳氏夫婦押走。爾後群眾詈罵震天,一片鋤頭重擊之聲,拌和着零亂的火光,我聽見稚童一聲淒厲的狂喊——我猛地站着,那約五歲的小孩,在生命結絕前的一刻,發出絕望嘷呼,竟與一個七十歲老人含冤就戮,完全沒有兩樣。
那雙大眼睛,那一聲厲呼,從此銘記腦海,迴蕩胸臆。此後四十年,午夜驚魘,我時而在一身冷汗中醒過來——那孩子何辜?那一夜的月色淒白,火光腥熊,我再也沒有忘記那雙瞪得大大的眼睛。
三十八年過去,京城宣布了戒嚴令。炎夏溽暑,情緒高亢的學生還不肯離場。我拿着喇叭筒,淚眼惺忪,走到廣場,我看見圍上來的其中一個大學生,約莫十八歲,一雙眼睛竟也圓亮如昔日打穀場上的陳家稚童。心頭有如觸電,哽咽着,我凝視着他年輕的臉龐,提着喇叭筒:「我來晚了。對不起,你們還年輕,來日方長——」
廿載浮沉萬事空,年華似水水流東,枉拋心力作英雄。
湖海棲遲芳草夢,江城辜負落花風,黃昏已近夕陽紅。
同是總書記,瞿秋白同志臨終時的心境,我忽然明白了。我在彌留之際,依然看見那一雙揮之不去的眼睛。
烈燄吞焚着我,我不痛苦,無怖無懼。你們的禱告聲,我聽到了,在耀目的聖光中,我看見一片蔚藍,天堂的白玉大門為我而開,我的靈魂憩躺在天使的詠頌聲裏,我聽見一片慈愛的歌聲:
哈里路亞,哈里路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