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沒有一座看得見的所謂「地標」。不像倫敦,有大笨鐘,巴黎有一座鐵塔,羅馬有一座鬥獸場,但東京有甚麼?
東京沒有地標,但東京有感覺。東京在戰爭中遭到轟炸,舊的一切通成廢墟,遊東京,尋找的一種感覺,是五十年來從戰爭的創傷中甦醒過來的那一陣綿長的痛苦和哀傷。
黑澤明的黑白電影裏紀錄着東京的情愁,例如《天國與地獄》裏的東京:從三船敏郎飾演的皮鞋業富豪巨子山丘上的辦公室向下望,東京的簷瓦和天台一片灰濛。一個綁匪想綁架富豪的愛子,豈料下手時卻綁錯了司機的兒子。匿名電話中冷冷地叫三船敏郎交付贖金:「不錯,你住的地方在那麼高,享受着冷氣,你不會明白我們住在山下的貧民區抵受的酷熱。」
黑澤明鏡頭裏的東京,就像巴爾扎克筆下的巴黎,《天國與地獄》的三船敏郎,焦慮地看着他腳下的東京,像《高老頭》裏的主角,在蒙馬特山上俯瞰的那一片燈火。戰後的東京,毀滅的傷痛孕育着重生的希望,在炸彈的硝煙中,東芝和新力的霓虹光管一叢叢地醒過來。東宝公司的電影,三島由紀夫的筆鋒和演說,哥斯拉和海陸怪獸的傳奇,還有灼灼如一團不肯屈服的靈魂,從《用心棒》到《野良犬》,三船敏郎的一雙如火般燒烘着的眼睛。
香港銅鑼灣曾經叫做「小銀座」,以大丸為中心,西臨紐約戲院,上映日活的小林旭警匪電影,東邊的豪華和樂聲是《東瀛浴室春光》、《東瀛金瓶梅》的一片滑水凝脂與勝新太郎的《盲俠聽聲劍》刀光交映的地點。東京的「地標」,奇蹟地一度竟然矗立在香港島,在東興樓、鳳城酒家和波斯富街之間的這一片英國殖民地悄悄承包給日本人的美酒霓燈的領土。
二○○五年,香港人遊東京,不知是花憶前身地追尋一片昨日,還是,站在六本木的新世紀建築的光華下,自憐於所謂西九龍文化藝術甚麼區的未來。黑澤明走了,昨日的東京流逝在黑白菲林裏,但東京是一個永遠不會赴到嫌遲的約會,當眼色古樸的三船敏郎幻化為眉目精緻的木村拓哉,無論香港曾經離他那麼近,今天是那麼遠,有一段情事失落在新宿的街頭?你會對東京的那一片迷燈默默地說:這個城市是如此令人着迷,有一天我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