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四九年後的周作人 - 董橋

小風景:四九年後的周作人 - 董橋

 佟韋寫〈我認識的周作人〉,說中共一建政他就在中國文聯做事,一九五六年開始專「做周作人工作」,專「照顧那些陽光照不到的人」,像溥雪齋,像張恨水。他說周作人有一年提出要去紹興,周揚怕出麻煩,改為去西安,還約了錢稻蓀、王古魯同去。周作人路上暢談佩服共產黨的領導,說他認識毛潤之先生,「在今日的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就數毛潤之了」,還說他想去延安。文聯從此讓人民文學出版社每月支付給他的兩百元人民幣調高到四百元。
老先生也許一生都過得清而微寒,總是希望活得暖和些;說起晚節不終,宦事敵偽,身陷縲紲,他也總是辯說「那是不得已的事」,「我和一些朋友也需要生活」。三十多年前南宮搏閑談中對我說,敵偽統治下的人為謀生而做一些小事不必咬死為漢奸,後來在台灣報上評《知堂回想錄》他把這層意思寫了出來。梁實秋不服氣,撰文說南宮搏的話自有他一面的道理,「不過周作人先生無論如何不是『做做小事而謀生』」,他的落水,我們「只有惋惜,無法辯解」。梁先生是對的。

 周作人文章如烟雨如晚霞,陽光照得太烈恐怕要消散。幸虧他在西安說的那些話並沒有寫進文章裏。我向來喜歡他那手毛筆字,帶骨帶肉,幽婉有致;我也慶幸從來沒看到過他抄毛潤之的詩詞送人,這點清氣他比書法大家沈尹默養得更純。他的文章要能全部原稿製版精印一定更見精神。那函線裝套色的《周作人俞平伯往來書札影真》售價極貴我還是買了,實在太漂亮。
鮑耀明先生一九六○年到一九六六年與知堂老人的通信先是自費出版一冊,去年晚春他送我河南大學重編重出的一部,來鴻去雁都摘周作人日記搭配,方便核讀。到了盛夏,鮑先生又寄贈福建出的周作人《童謠研究手稿》和《周作人印譜》,印得也甚雅。《手稿》是知堂哲嗣周豐一送給鮑先生的,八十多則手抄童謠從未發表過;《印譜》是一九六四年老人鈐給鮑先生留念的批注本,稀珍得很。到底是舊社會書齋裏的人物,留在硯邊消受雪窗梅影的醰醰古趣,總比跑去西安白吃白玩白晒共產黨的陽光舒泰。

 果然,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二日,紅衛兵衝進八道灣周家拿人。二十四日早晨封查房子,拉周作人到院中大榆樹下用皮帶、棍子抽打,先叫他蜷縮在後罩房屋簷底下,熬了三天三夜才允許他睡進洗澡間。蕭乾夫人文潔若說知堂老人寫過呈文請公安機關恩准他服安眠藥安樂死。那時候,周豐一已經給揪去北圖關進牛棚,家裏只剩兒媳張菼芳照顧老人。拖到一九六七年五月六日,張菼芳接鄰居電話趕回家,周作人趴在鋪板上不動了,渾身冰涼,死了好久。
知堂老民國時代出的文集我小時候一一讀爛了,一九六○年回台灣升學一本也不敢帶,讀完書遷來香港一年多聽說老人走了,我滿懷傷感,陸續補齊他的老書從頭溫習,感覺彷彿飄泊異鄉的旅人重嚐兒時故鄉的糕點,甘甜依舊,清香依舊,隱約多出的是那絲淡淡的世味。現在人老了,隨便看到周作人手寫的片紙隻字,看到的總是老北京裏的老知堂,臉色枯黃,夏天那身灰衣褲縮水縮得「袖不及腕,褲不掩踝」,像谷林先生《書邊雜寫》裏說的那樣。
(圖)鄧爾雅舊藏吳昌碩《赬虬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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