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紫陽辭世,他的女兒王雁南發送手機短訊給親友說:「他終於自由了!」天下的父親和天下的女兒聽到這樣一句話,一定會想起許許多多屋簷下那些快樂和不那麼快樂的人生。永訣的時刻驟然到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不是廣東省委第二書記,不是中共內蒙古區委書記,不是廣東省委第一書記,不是四川省委第一書記,不是全國政協副主席,不是中央政治局委員,不是國務院副總理和總理,不是中共中央副主席,不是中央政治局常委,不是中共中央總書記,不是中共中央軍委第一副主席。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是古舊四合院裏的一個父親,陪着多病的老伴和滿院子的老花老樹,天天迎接日頭的東升送走夕陽的西沉。病床邊的那個女人跟天下女兒一樣,百忙中不忘回去看望年邁的雙親和年邁的老家。撤職軟禁十六年之後她的父親走了,想說的不平不必說了,想討的公道不必討了:「他終於自由了!」女兒淡淡一句話重重埋葬了深深的傷痛。
我和我這一代的人經歷了家國太多的傷痛,悲喜漸漸都內歛,歲月漸漸都留在心裏的山中,人世間趙家那樣的故事是隣家一夜風雨牆倒瓦破的故事,容許救他們過來陪他們等待天亮當然最好,不容許這樣做趕過去幫他們收拾殘垣也是要的,萬一像現在那樣什麼都不容許,燒一炷香求菩薩保佑他們也算求個心安。我們都習慣了靜靜觀望中共政權的人事浮沉,我們也習慣了靜靜觀望中共勢頭的陰晴圓缺,革命專政的家當實在太豐厚了,要他們還人家一個公道等於要了他們的江山。
一句「他終於自由了」是王雁南最想說的話。她要開解自己也要開解關心她父親的人。呂大年寫的一篇書評寫到AbigailGawthern說她父親喪事的一段話,她說:
人儘管身着喪服也可能是無動於衷,這是誰都知道的事。但是真正有情有義的人,也無須做出難過的樣子。那種珍貴的、永不褪色的思念,不會因為衣服的顏色變得黯淡而有所增益或減損。性情中人的悲哀是無欺的,他厭惡那些公開展示痛苦的俗套子。他更願意獨自享受心頭那份祕密的高雅的感覺,那是俗戾之人永遠也不會有的感覺。
趙紫陽是不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我不清楚;我清楚的是他的倒台洗脫了他的專政共犯的污名。看到他十六年前走進天安門廣場含淚向學生道歉,我和我這一代的平民百姓這輩子是不會忘記的:他輸掉了權位卻贏得了我們的感動。我們的感動不會升值成他的政治資本。我們的感動只會貶值成他的政治紅字,刺在胸口到死不掉。也許是這樣一股虧欠他的負疚之感,這十六年來,我們覺得我們跟他一起坐着一葉卑微的扁舟,一起懷抱一瓣空濛的心香,一起飄向一片微茫的烟波!他顯赫的過去慢慢淡褪了;他沉鬱的未來慢慢定影了;誰都猜不到孤燈下他是在緬懷昔日的風雲還是等待永恒的解脫;一瞬間,晨曦中那句「他終於自由了」應聲替我們找回他的身份:一個快樂的父親。
(圖)弘一法師佛號立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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