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鹿港很冷。一九六二年寒假,我和三個同學從台南到嘉義、新竹住了一個星期再繞到鹿港玩了兩三天。鎮裏房子古舊,土灰土紅的屋瓦高低交錯,遠看彷彿一桌剛散席的家宴,路邊有些老樹也凍成藥壺裏的藥渣,又焦又乾。鄉土小說裏說鹿港冬天風大,比新竹的風更利更冷。我們借宿在同學的四叔一所老房子裏,天井大得可以擺十圍酒,幾株文旦和蓮霧長得格外粗壯,兩邊廂房長廊外還種了幾大盆紫丁香和七里香,簡直陸小芬電影《桂花巷》裏的庭院。
四叔說北廂後頭那口古井過去常鬧鬼,連年七月連做幾場法事化解了。那天晚上,我們陪四叔喝了許多糯米酒,他們家廚娘做的燉肉和烤野雞下酒最好,飯後那碗冰糖蕃薯也別緻。風越晚越冷,我們心中掛念那口古井,四叔卻顧着說辜家老太爺日據時代的行止,說他在日本見過辜振甫:「受蔣介石賞識也受鄉親敬重的人,」四叔一口國語夾着半口閩南話。「亦商亦儒的名門之後啊!」第二天,我們在鎮上果然找到了辜振甫的祖宅,一幢文藝復興後期巴洛克洋樓,漂亮極了。
深受朝野尊重的本省人當年真的不多。辜振甫相貌清秀,老了加多一股張大千筆下高士的雅氣,遠觀竟是蒼蒼茫茫的粹然儒者了。老先生寫的詩文我讀得不多,跟他也沒交談過,前幾年汪辜會談前後媒體上看熟了,有一天還在香港文華酒店飯廳裏見到他和夫人嚴倬雲靜靜吃着午飯,半點不像權力走廊上的人物,倒像個書香門第裏成長的清貴子弟,寫寫字唱唱戲玩玩古董喝喝茶,一生難遇翻騰的風雲,到老合該流連庭院裏淡淡的月色和依依的柳影。
聽說辜先生早年喪妻,一九四六年國民政府公佈台灣漢奸總檢舉規程,涉嫌參與台灣獨立運動關了一年半,牢災期間跟板橋林家的林熊祥關在一起。一九六○年暑假我寄宿板橋鎮一家中學等教育部分發學校,天天在林家著名花園圍牆外的田疇小鎮出入,聽慣林家各種傳說。林熊祥姐姐的兩個女兒嚴倬雲和嚴停雲一九四七年從上海到台灣給舅舅林熊徵奔喪,政局動蕩留在台灣,常到牢裏探望林熊祥,辜振甫身在囹圄竟然追求到嚴倬雲,出獄隔年結婚。嚴家姐妹是中國翻譯大家嚴復的孫女,嚴停雲更是寫《智慧的燈》的著名作家華嚴。
辜振甫仙逝的消息一出,新竹那位老同學電話裏說:「艄公不必再凝視遠方了!」他套的是汪辜會談之後我寫的〈青瓷船上的辜振甫〉,寫辜先生家藏的青瓷船形水盂那個艄公收了手槳靜靜遼望一片碧波的寄托。出生淡水的辜振甫在台灣商界的地位夠高,夫人又是久居上海的福州大家閨秀,辜先生代表偏安台灣的國民政府跟大陸溝通確是理想人選。可惜錯誤的時期只能換來白費的事功,李登輝乃至陳水扁畢竟不是蔣經國,歷史方位全盤扭歪了。
伉爽而不囂張的儒者終究不會在滔滔政海上掀起壯觀的波瀾,辜振甫注定是桂花巷裏的庭院名士,鹿港祖宅一九七三年儘管捐獻成了文物館,老先生到老不忘陪伴他買的莫內的《翠堤春曉》和八大、石濤、沈周、傅抱石。「別再問我那口古井裏的鬼故事了,」四叔深夜半醉的時候說。「那個女鬼的丈夫是政治犯,冤死獄中,她不甘心,投井跟他去了!」我們穿過天井回房睡覺,夜風裏蓮霧甘香如夢。
(圖)弘一法師錄〈花香〉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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