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詒和的《最後的貴族》一書中,有一章記她父親章伯鈞與著名文士張伯駒的「君子之交」,其中提到張伯駒的「票戲」,也就是以業餘票友的身份粉墨登場。章詒和不解就問她父親:「看名角演戲就夠了,幹嘛張伯駒還要自己登台呢?」章伯鈞說她不懂文人的生活,他說:「戲子唱戲,是賤業;而文人票戲,就是極風雅的事了。」
對中國文化、傳統缺少了解的人,相信很難明白這兩者的區別。而辜振甫的票戲,就是足以說明文人從票戲中領悟人生的實例。
辜振甫酷愛京劇,在台灣幾十年來也是每兩、三年就要票一次戲。九八年他到中國上海、北京,舉行第二次辜汪會談,汪道涵也特地為他安排了一場由他粉墨登場的演出。他在票戲之餘,常會不經意地講出一些戲如人生的哲理,其中最讓人深思的,是他說一個演員「下台的背影要漂亮」,他說「上台容易,下台難」,梅蘭芳的精彩,就是他下台時的背部也有表情。
用辜振甫的話,觀照海峽兩岸的政治人物,下台的背影漂亮的可謂少之又少,許多人都是下台下得極難看,要不是戀棧不下,就是下了台還要在台上伸出一條腿,繼續施加影響力,要踢台上的甚麼人一腳,或想絆倒哪個人。
辜振甫「下台背影」一語,充滿睿智。這正是文人票戲,與戲子唱戲的不同,他能從戲中悟出人生。
辜振甫終以他優美的身段,走完他八十八年的人生歲月。他一生功業,不是這篇短文所能評價的。但他下台背影優雅,表情豐富。在兩岸關係緊張、統獨分歧日深的情況下,辜振甫卻受到兩岸當權者與民間的高度評價。顯然,辜振甫雖離去,但他這形象,他的言行與作為,卻可以成為兩岸都可以接受的最大公約數。
筆者在一九九三年,曾透過當時台灣駐港代表黎昌意的聯繫,到台北與辜振甫做了一次訪問。他說話很慢,語言含蓄,但每句話都有深邃的含意,讓筆者頗為驚訝於一位商界名人卻有這般文化與政治涵養。筆者記得他提到與汪道涵剛在新加坡舉行的第一次辜汪會談,他說他主要是向汪先生表達:台灣有自己獨特的歷史,台灣的歷史希望能得到對岸的尊重。──這句話夠含蓄,也夠意味深長了。他又提到台灣主持大陸政策的官員,他說最好不要是搞法律的人,因為搞法律的人總是要贏官司,他們眼中的政治是零和遊戲,他認為搞經濟的人會比較願意尋找雙贏的機會。
一九九五年中共向台海試射導彈,以報復李登輝訪美。其時筆者正在台北參加國建會。筆者給辜老打了一個電話,與他談到當時的事態,他表示毋須擔憂,因為中共「出師無名」,歷史上任何出師無名的戰爭,都是難以為繼的。
一九九八年舉行第二次辜汪會談,辜振甫往北京,與江澤民會晤,辜振甫臨離去時,坦率地說:「江先生,今後兩岸關係的發展要有所突破,大陸總要務實地面對中華民國存在的事實。」
辜振甫處理兩岸事務,就是這樣既用語含蓄,又能從大處着眼。他的語言沒有棱角,但內在的意義清晰,而且深遠,確實是外圓內方,既隨和又有定見。
辜振甫早年曾因涉嫌支持台獨而被國民黨囚禁,他的同父異母的弟弟辜寬敏更是至今仍是「台獨大老」。說辜振甫主張統一,恐不是事實。然而,兩岸在保持現狀的情況下,有一個和諧的關係,則相信是他的努力目標。
辜振甫離去後,台灣前大陸委員會主委蔡英文說,他的過世,對兩岸關係的改善,少了一個可能。
因為台灣似乎看不到有哪一個人,像辜振甫那樣,都能為天天口出惡言的兩岸當權者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