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汝食之何其無厭」 - 董橋

小風景:「汝食之何其無厭」 - 董橋

苗子先生和郁風大姐來港盤桓數日,聖誕那天大家叙舊,翌日南亞地震引發海嘯的悲愴新聞越來越大,我困在崗位無法分身,只在電話中跟他們匆匆道別。大姐給我捎來一本李輝給她編的文集《巴黎都暗淡了》,深宵展讀,意遠心遠,天蒙蒙亮還捨不得掩卷。這本書歸入「人踪書影文叢」,李輝說,歷史人物的悲歡離合,作者經歷的酸甜苦辣,「有力地把我們與歷史、與現實拉得更近,更近」。大姐書裏寫的那許多人的苦難,一下子果然都從歷史的廂房裏走了出來。
我深信好看的書是些老書,是些老年人寫的書,那是JaneAustin說的"universaltruth"了:閱歷的飽滿,交往的深摯,學問的博洽,處世的澹泊,興來輕輕白描幾筆,立時見山見壑,我讀多了旁的一些嫩書都嫌礙眼。郁大姐寫傅雷那篇說,幾個熟人談天,她跟傅先生為一個問題爭論起來,覺得他的論點太偏頗,卻又駁不倒他,一時情急,放肆爆出一句:「你是老頑固!」傅雷沒生氣,笑着轉身正面注視她,伸出食指點了點說:「老頑固至少是classic的!」

確然不僅僅是古典的氣質,還有大姐說的「最優秀、最完美、第一流的意思」,難怪傅雷心中高尚的美學品味最終成了他生命裏的一瓣心香,從此「不能容忍人性的一切邪惡奸詐」,文革期間斷然毀滅了自己。七十年代我和胡金銓在倫敦夜訪傅聰的綠蔭大宅,滿堂古舊而清貴的氛圍之中,我感受到的竟是他父親經意和不經意之間遺留下來的一縷氣韻。半夜回家路上,微醺的金銓說:「真像回了一趟老上海!」
那時候我才三十多歲,傅雷翻譯的法國經典小說看到一本讀一本,儘管體悟不出他那手中文的深厚功力,倒也隱約淺嚐了一股澀裏的甘美。要到半百之後品賞他寫的家書,我才猛然認出毛筆小楷字裏行間鬆鬆緊緊的拿揑,用情處泛起的鋒芒確是周作人營造不出的疏朗。傅老先生的學養畢竟拌着西學的真知。那期間,我跟傅家知交宋淇先生常有書信和電話往還,他每每留意我的一些讀書心得,每每不忘提點疏漏之失,常說「傅雷在這方面最細膩」!

我至今嚮往的是拜師學藝的傳統美事,總恨自己少年時代做過幾年亦梅先生入室弟子之後,竟然再也沒有這樣的機緣了。郁大姐書裏說,齊白石五十八歲還在拜服徐渭、八大和石濤的畫,說是「恨不生前三百年,或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於門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立雪無門,畫家靠的是描摹臨摹前賢前輩的作品打好基本功,用心之苦恰似文人觀摹佳作鍛鍊自己。
那是一輩子的事業,境界的高美和風格的獨立卻又是學問的積累和膽識的提煉了。我前幾天有幸遇到齊白石一幅《春蠶》,一筐桑葉養着幾隻蠶寶寶,兩片掉在筐外的葉子引出四隻小蠶蠕蠕耍樂。整幅畫只見枯墨寫骨,潤綠寫肉,題上「汝食之何其無厭」,「白石」署款底下鈐上指模紅印和「齊大」朱文,俏皮中透着醒世的智慧:難捨的執着,難捨的初衷,直到絲盡才甘心,怨不得吃來吃去吃不厭!
(圖)齊白石《春蠶》立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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