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人類向天地付出了一筆沉重的稅金 - 陶傑

星期天休息:人類向天地付出了一筆沉重的稅金 - 陶傑

印尼大海嘯橫掃整座印度洋,削掉了蘇門答臘西岸一片土地的皮肉,抹去馬爾代夫四十多個小島,泰國的腳肘被撞得瘀黑一大片,印度的小腹受創,斯里蘭卡險遭擊昏,死亡人數邁向二十萬。
大海嘯提醒全世界:第三世界的經濟是一盤輸定了的棋局。如果啟示錄的四騎士是對人類的詛咒,那麼乾旱、水災、颶風、地震,就是啟示錄的四騎士了,而且早已降臨在南亞的赤道。印度詩人泰戈爾一早就看透了第三世界的宿命觀,他說:「我們生活在熱帶的暴政裏,為了渺小的生存權而隨時要付出昂貴的代價。」印尼的大海嘯,只不過是地球和上蒼聯合向這個地區徵收了一次漏收的重稅。
不但是捐錢賑災,而是居住在所謂發達國家的國民,在這次大海嘯中應該感受到命運的不公。地球的軸心是以偏離垂直線二十三度半的角度傾斜的,由於是橢圓形,在自轉時,中部的赤道受太陽照曬最烈。人的生理機能對酷熱的抵抗能力很有限。當一個國家長年的平均氣溫是攝氏三十五度,人口的平均生產力只會下降到溫帶發達國家的一半。不是他們不肯努力工作,而是他們腳下那片熾熱的土地像一塊炙紅的鐵板,令人失去奮鬥的意志。赤道熱帶的海洋受太陽蒸曬愈強,土地的濕度愈高,水蒸氣和氣流摩擦愈烈,雷暴和颶風愈多。本來自然還給了南亞一次救贖的機會:因為雨量豐富,土地雖然一年有乾旱雨季反而肥沃,森林的面積廣大,熱帶雨林形成一層翠綠的天幕,華蓋如傘,在樹蔭下比較清涼,溫度可以減低,人的生產力還可以提高。
但是南亞的政府卻拒絕了上天的救贖。樹木像皮膚的毛孔,在炎夏中蒸發着汗珠,印度、印尼、孟加拉國,幾十年來卻在砍伐樹木。樹根如指爪一樣攀握着泥土,樹林消失了,泥土流失,豪雨容易釀成水災。

還有從印度和印尼之間,一直以一個U形繞經菲律賓和台灣、北抵日本的地震帶。好像還嫌南亞的人民不夠淒苦,上帝在這裏預設了兩大地殼板塊的陷阱,只要一陣不經意的痙攣,一百幾十萬人馬上又成為天地不仁強行徵收的人肉稅金。南亞大海嘯,再一次印證了大自然的嚴酷,天災地劫,谷沉海嘯,這個世界,原來人類從來不是主人,將來也不可能是。
一些詭辯家喜歡用似是而非的例證蒙騙愚民:議會民主不可以解決溫飽問題;看看菲律賓、印尼、印度,這些國家都有一人一票的民主,但卻都貧窮而動盪不安。這種說法,對一個通識不足的社會似乎有很大的說服力,但他們忘記了:繞地球一圈的赤道,由於太陽的懲罰、氣象的詛咒,這些國家無論奉行社會主義、議會民主還是殖民主義,都不可能有生機。這片炙熱的焦土就是人間地獄。
因為這片土地上的人還在糾纏着宗教和歷史的情結,為了神祉的虛名或人間的權力而自相殘殺。印度、印尼、斯里蘭卡、孟加拉國,都有糾結千百年的宗教和民族衝突。斯里蘭卡女總統庫馬拉通加夫人在海嘯後向全國發表文告,她說:「這場驚人的災難,不論屬於哪一種族,哪一種性,不論富貧,都無一幸免。不論是僧伽羅人還是泰米爾人,都同樣受到無辜的懲罰,這是上天給我們的一場重要的警示,希望每一位國民都緊記而吸取。」

除了斯里蘭卡人,其他局外人很難感受女總統話中的創痛。斯里蘭卡自從一九四七年獨立,國內的僧伽羅裔多數,一直在排擠欺壓泰米爾少數民族。泰米爾族二十年來展開了暴力抗爭。經歷了這次海嘯,僧伽羅人死了一萬八千,泰米爾少數民族的領袖也為之動容,主動向死敵僧伽羅裔伸出了同情之手,願意坐下來一起商談怎樣救災。
地震和海嘯改寫了地圖,東削去一片土地,西抹掉了幾個島。所謂「領土完整不容侵犯」,在上帝黯然暴怒的容顏之下,一切都是小孩的夢囈。
印度洋的海嘯龍吟,上帝說有光,就有光,決定人類疆界、領土、家園的,最終是冥冥中另一隻巨手。一場海嘯,天意示警,向冥頑不靈的另一片人寰:如果以為戰爭和暴力可以帶來和諧的「大一統」,在斯里蘭卡的民族和解面前,如果還不幡然覺悟,更大的悲劇——不一定是天災——遲早還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