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見與危言 - 陳之藩(香港中文大學電子工程系榮譽教授)

遠見與危言 - 陳之藩(香港中文大學電子工程系榮譽教授)

因為源於南亞的地震,和波及到印度等八國的海嘯,乍聽之餘,使人徹夜不寐。用地質上的板塊運動既不足以說明其恐怖;用舊約上的潮牆壁立也不能形容其劇烈。於是有等同一萬五千枚原子彈的爆炸威力的字眼之出現。這種以人造的東西來比喻此自然現象,反而更令人不可思議。我卻因這個形容詞而想起了思想家波普爾(KarlPopper)在世紀末所論前蘇聯物理學家沙卡諾夫來。

與其說波普爾是原子時代的思想家,不如說他是非線型時代的思想家,在世界上正在喧嚷與製造原子彈的時候,也就是大國在製氫彈,小國想製氫彈的冷戰時代,都是以在廣島所投下的原子彈為單位,作孤注一擲的思維。波普爾卻獨異於眾議,痛斥沙卡諾夫當時不事三思而鹵莽從事的助紂為虐;也就是幫助政府去發展氫彈。沙氏在回憶錄中細細說明而又深深懺悔他昔日的錯誤行為,可是這種事後聰明究於既造的事實甚麼關係呢?
波普爾認為古巴導彈危機源於氫彈在手,赫魯雪夫正因為氫彈在手,所以躍躍欲試,才有一舉而摧毀美國的冒險思維產生出來。而如此輕率的利用原子巨能的思想是絕對錯誤,萬不能一試的。在二十世紀末波普爾回溯起來,認為沙卡諾夫之發展氫彈是嚴重犯罪,不是懺悔所可補償,更遑論因懺悔而求世人的原諒了。換句話說,波普爾認為:沙卡諾夫雖有千言不能辭其咎,有萬辯也不能洗其罪;如人類已淪入萬劫不復後,你痛哭流涕又有何用,懺悔過去又有何補,這是波普爾與眾不同的勇敢聲音。

波普爾是經濟學家海耶克的朋友。海耶克早在二十世紀中葉尚未到來時就在提醒世人:囂於塵寰的到天堂之路即是「到奴役之路」;而波普爾則深信:任何學說,不論是自然科學的或社會科學的,縱萬般精準,也難免出錯,有錯時改錯就是了,所以他主張以證偽則改之以代證實。學人卻不能用懺悔來贖自己犯錯之罪,因為回頭無路可走,局面太大,影響過多,只能考慮慎之於始。在獨裁的淫威下,惟有以不合作相周旋。
海耶克在先與波普爾在後的這些遠見與危言,由我們現在的二十一世紀看來,均已變成了洞見與預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