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寄自奔波的旅途上(下) - 鄧達智

遙寄自奔波的旅途上(下) - 鄧達智

那夜累得要死,還要盤算回家後再工作一會,於次晨大清早趕早機。車上看到鄰座前面有熟悉身影,又未敢肯定,至下車二人對視才相認,是堂弟七仔。
因剛患眼疾,堂弟被勸喻免乘長途飛機,所以未在十一月底隨伯娘大隊回來向伯父祝壽;如今他父親病重,只好冒眼險回來探望。

從西鐵站穿過我們童年時熟悉的鄉村小路,曾經滿目綠油油的魚塘與菜田風景轉至貨櫃、停車場,我們都陌生了。七仔說着伯父的病加重了,我問他的眼疾與家中妻小,走了七分鐘的夜路,送至伯父的家門,那所童年十分熟悉的房子,是我們一起玩耍的樂園;花園早已荒廢,書櫃及裏面我一度十分熟悉的舊書,早成垃圾灰燼,他們家、我們家的下一代基本上都遠離世代居住近千年的元朗,落根遙遠的北國。七仔問我,可要入內小坐?何嘗不想共坐從前玩耍的空間話舊?想着餘下幾個小時再要出門,未完的功課甚至未執拾的行李,只好捨不得,也告辭!人在外,最難過便是家中有病重的探望不了。最淒涼莫過送別不了最親、最思念的。多年前祖父與外祖父相繼於聖誕節前的一周內過世,姐弟四人都在國外上課,哭完一頓又一頓。父親過世前的晚上還跟他談過好一會兒話,陪着他入睡才離開。卻原來那是他在世最後跟子女說過的話,次晨家人未到醫院前,歸西去矣;當時我在火車北上公幹,下不了車,只好待事情辦妥始回。有人去了,有人來了,對我們敬愛的長輩總有說不完,他們在生說不出口的萬語千言。你如何告訴他們,你多麼想送他們最後一程,見他們最後一面,奉上幾炷清香。遲歸,墳頭只是一堆土。

飛機已飛過基輔,離目的地布達佩斯愈來愈近,望窗外寒星閃閃,一張張永遠都不會淡出、不會模糊的面孔在向我招手,伯父的面掛着我熟悉的笑容。另有一張面孔,一直不離不棄漸次淡入,他是我們一個同房堂弟,天生說不了話,大家管叫他「啞仔」,都忘了真名字;從來捨不得如此稱呼他。他只是說不出但聽得到,自小跟着我們在曾祖建的崇德堂書室捉迷藏。長大了樂意助人,為族中老弱服務奔跑。一段日子沒見,他嚴重消瘦,問他何事?指着鼻子一笑,裝出痛苦樣。後來才知道是鼻咽癌。他去了;如常,我在奔波旅途上,未能親自奉上清香。偶爾經過書室,猶似聽到他在笑,一把說不出話卻朗朗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