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理性當家作主?

不夠理性當家作主?

為了追尋合理的開明民主體制,我們概括地討論過民主初起的背景,它開展的過程所衍生出的重要概念,民主、平等、自由的三角關係,代議政制的問題與代表的功能,舊民主觀中傳統論和急進論的異同,等等。基本的要素,稍稍碰觸過了。如果用說故事的時序來鋪陳,那是到了二十世紀中葉。

鄧文正

面的故事呢?
話說二戰前後,歐、美刮起了一陣「經驗研究」風,朝着民主社會吹。好些人認為,舊民主觀所帶出的圖像,與現實不符;特別是急進論所楬櫫的人民自主模式,不合實情。為甚麼這麼說?因為他們看到政府日形膨脹和複雜,利益團體的聲浪像要蓋過輿論,人民作主變成精英領導,投票行為不符理想等現象,覺得很不對勁。先不說對錯,就談談他們的看法。
政府規模變得龐大複雜,那是近代社會趨勢。科學與技術日新月異,經濟活動日益頻繁,政府要監管;制訂政策又多又難,百姓無法參與。那還不止,經驗派所得資料,顯示西方社會的管治者是精英分子,不是普通人,而多數人不是愚昧便是冷漠,讓政治精英更易取得政治權力。本來嘛,政治精英重要,從來如是︰柏拉圖(Plato)的理想人君就是個精英;但因複雜社會在組織上需要精英行事,卻是近代產品。柏瑞圖(Pareto)、韋伯(Weber)等名字大家熟悉,他們都談到同一問題。既然是精英領導(少數管治),哪裏還有民主(多數管治)?

當時的研究又認為,多數選民對公共政策不感興趣。一方面說,投票不投票,因着「社會決定論」︰投票行為基於社會經濟地位(所謂SES指標)、種族、宗教等因素。另方面說,選民看來既不知政策所在,也不關心。如果投票當屬理性政治行為,那多數選民都「不理性」。這麼一來,怎能期望他們管治社會?怎能不靠精英?
多元社會,人民憑着不同興趣或利益組織起來,份屬平常。商、工、農、士,各式各樣的團體多着,他們都為自己爭取利益,也很自然。經驗派擔心兩個問題︰一、利益團體各為其主,要促進「主子」的利益,那跟促進整體利益不符;二、團體轉移了成員的視線;他們應着眼在共同利益而不是個別利益,因為後者與民主原意相左。
對這些批評,回應有兩種︰一是反駁的,一是接受某類觀察、但不接受它的結論的。先說前者。
反駁的人認為,正式來說,這些觀察並不構成「挑戰」,觀察結果也不見得有效。民主,是種理念,不是實證的描述;說民主不符現實,根本沒有必要。追求一種理想,並不等於已達到理想境界;好比說,世上多壞人,就不是說不要求大家做好人吧?固然,如果現實和理念的鴻溝絕對無可彌縫,那麼理念本身也會有問題的,某種程度的差距倒一定存在。是不是說,那理念就是烏托邦了?

假定政治權力操在「不理性」的百姓手裏,也就是所謂「不理性」的選民作主,那樣的制度就不值得追求了?從古到今,憧憬着聖王明君的賢人政治,中外無別;賢君,數數看,有多少?作統治者的,就很「理性」了?看看我們自己的歷史。
抗戰期間,胡適說蔣委員長戰後行民主,答覆是人民太愚昧,慢慢再說。適之先生不灰心,戰後舊事重提,仍不得要領。到了台灣,《自由中國》的張佛泉有一本《無法出讓的權利》。他在書中建議推行民主,可從城市作試點。官方的回應是︰人民不懂選舉。
抗戰期間,民盟與共產黨一起嚷,說國民黨不開放、不民主。五十年代初,民盟舊事重提,結果做了「泥菩薩」。六四後,民盟瘖然,官方喉舌還在說,百姓太無知;民主,是一、兩代以後的事。
香港回歸後,自詡「冷靜理性」的諸君說︰你們吵甚麼?英國人有給你們民主嗎?這叫「理性」的論點。百姓都不理性的。當然。
聽說「我們當家作主」了。記得幼時讀舊小說,見山寨中稱王的都叫大當家──只有他講理,我們都只配當呱呱叫的小嘍囉,一定不懂理性。誰說當家不是給我們作主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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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禧文學舍創辦人,文章隔星期六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