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五十八個人寫書房 - 董橋

小風景:五十八個人寫書房 - 董橋

 南京董寧文寄來《我的書房》的目錄和書中幾篇文章的校樣要我給這本新書寫序。這位董先生主編《開卷》雜誌多年,每期都寄來給我看,偶然也選登我寫書寫人的隨筆,有事沒事還通通信,算是沒見過面的老朋友了。姓董的人不多,人海裏結交一個是一個,總有幾分萬壑驚雷的喜悅。這些書房文字好像都先在《開卷》上發表,董先生年前好像也約過我寫,我拖了些時日沒有交卷:「我的屋子,也叫做書房?」高莽先生遠遠一聲感嘆,寒舍遠遠響起了回音。
訪書的雅趣遠比藏書的書房好玩。書房書齋書室從來都帶着布爾喬亞高檔的情味,萬一再起一個典麗的齋名,就算只起在一枚古舊的壽山青田石章上,那是華美的頹廢了,恰似黃裳先生說的「紙上烟雲」。黃先生的「斷簡零篇室」、「夢雨齋」、「草草亭」、「來燕榭」難得都浮沉在幾番政治的血腥風雨之中,驀然回首,依稀撩起的依然是空階雨滴的無據和西風梧桐的惦掛。那其實是比藏書之房更長壽的古趣,也比毛潤之先生滿室縹緗的會客大廳可喜。毛先生大半輩子喪失了逛書市的樂趣,他調了那麼多綫裝書去讀,給他佈置一間書房也算還他一點慰藉了。

 英國經濟學大師凱恩斯早年愛買古早典籍,發起成立書會BaskervilleClub,步入中年一度苦苦集藏伊麗莎白一世和斯圖亞特王朝時期的英國文學經典,說那是不朽的瑰寶。劍橋有個圖書館館員告訴我說,凱恩斯一生藏書幾萬卷,原先是分開收存在三處宅院裏,二次大戰結束原想集中貯藏在GordonSquare大宅的二樓大廳,還買下隣居房子打通擴大空間,不料一九四六年六十三歲辭世,那批藏書大半也就捐給劍橋大學英王學院了。「凱恩斯最想有個夠大的書房,到死都沒有!」那位館員一臉陰霾。
一九七七那年,英倫愛書藏書的人都在讀A.N.Munby的新書《EssaysandPapers》。這位大學問家正是劍橋英王學院圖書館館長,親手整理過凱恩斯那批藏書,我的英國舊書商朋友JamesWilson認識他,說他家沒有書房,說他的家就是他的書房。他寫典籍流源不好看,寫獵書奇緣最生動。書中有一段寫十八世紀銀行家DawsonTurner替他妻子的蝕刻畫裝裱成十二本冊頁,曼比竟然買到了特納自家留藏的一本,一時衝動又送給了一位文物專家,悔恨之餘,有一天到CecilCourt一家舊書店跟老闆訴苦。「等一等,」老闆聽了匆匆到地窖裏拿出一本來,曼比眼前一亮,立刻買了。他吩咐老闆萬一再碰到一本千萬給他留下:「有個朋友想要!」老闆一聽又說「等一等」,匆匆又到地窖裏捧出一本來。「別再這樣折騰了,」曼比說,「那九本我全要了!」話一出口,他自覺唐突:十二本兩百年前的稀世冊頁他已然弄到了三本,還指望什麼?

 董寧文主編的這本《我的書房》裏登了一張谷林先生雜書亂叠的書房照片,我看了真有回家的感覺。八十五歲的老先生說:「我遵寧文的吩咐,附上照片,不知哪一位看了能幫我出個主意!」依我看,誰都出不了主意:天下青山都是一簇簇亂叠起來的,整齊了反而減了嫵媚;老先生幾十年集藏的圖書這樣蓬蓬茸茸才好看,襯得起案頭那盞孤燈的相思。
(圖)美國畫家J.M.Whistler書房藏書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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