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歲的老男人還興許染髮,一臉皺紋,卻頭髮烏黑,像八十歲的老太太濃妝成粉頰朱唇,一對眉毛拔光再紋,其效果相當的「驅魔人」。
皆因人工染的頭髮,一眼就看得出。那種黑像煤炭,黑得黯啞,沒有光澤,不如青春少艾,一頭烏絲在陽光下閃閃生輝。
老了就是老了,像英女皇,任由頭髮白去。郵票和硬幣的肖像明明髮色流亮,忽地在電視新聞出現已是滿頭銀絲。一頭白髮,象徵着智慧、含蓄、經驗、豁達,白即是美,真正千金難買。老來如果像格力哥利柏一樣的瀟灑,配一副半月形的老花鏡,燈下夜讀,像一個半退休的英文系客座教授,這是人生最動人的一抹晚晴。
外國電影明星從不怕老,在公眾場合不愛染髮。阿爾柏仙奴、李察基爾,還有辛康納利,頭上霜降,顧盼依舊生輝,原來那一頭灰白的頭髮正是最深厚的一張履歷。荷里活不是世界上最In的名利工廠嗎?片酬隨同白髮和皺紋成正比,但不用染髮劑卻絕不等同Out。
英文叫做GreyHaired,中文卻叫白髮,白比灰色更富詩意。中國文人三千年來都能欣賞白髮的智慧,因為山河破碎,家國飄零,一頭白髮,俯仰在兵荒馬亂的劫火烽煙之間,另有一腔淒絕難言的憂患之美。
所以詩詞中提到白髮,往往是最傷情處:「他鄉生白髮,舊國見青山」、「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白髮的氣魄,以中國文學之中為最大;白髮的欣賞,以中國讀書人動情最深。
白髮丹心,隱隱從兩千年的湖海之間傳下來,一個知識份子老來只剩下一頭白髮、一張書桌,還有一掌伴讀的孤燈,這是他最後的財富,遺憾的是往往後遺無人。詩人余光中說:「有一天,白髮也不在燈下,一生蒼茫還留下甚麼呢?除了把落日留給海峽,除了把燈塔留給風浪,除了把回不了頭的世紀,還給下不了筆的歷史,還留下甚麼呢?一生蒼茫?」
白髮不是老朽,是人與上帝之間在暮色中輕輕地浮現的一紙盟約。許多道理要到白髮時才明白,許多憾事要到白髮時才懂得後悔,而許多傷心事,到了頭髮白時反而會一片空澄。不喜不淚,無憂無怖。五十年前,在湖山之間收了你的一朵笑靨,老來在風中還給你白髮一束。還留下甚麼呢?當白髮也逝如飛雪,留下的真是一生的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