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霑先生是民間音樂革命先驅,把「粵謳」轉型成「粵語流行曲」,同時也保留了古粵風格,沒有盲隨西化。
黃霑是粵語大師,粵語在黃霑的手裏閃着新的生命力。從前的粵謳,到了七十年代初期,還是不離「為怕哥你變咗心,情人淚滿襟」之類的俗套,但黃霑一上場,把香港人的粵語注入了音樂,就像十九世紀法國建築家奧斯曼改建巴黎,把巴黎從十八世紀帶進現代一樣,有所淘汰,有所發揚,一股嶺南風味的精髓,重新包裝,這是很了不起的才華和成就。
黃霑生前很愛護廣東話,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只有對方言千般珍惜的護花人,在一個不凡的時空,像三十年代的租界上海孕育了周璇,才會在珠江三角洲的樓台帆影之間,開闢了一方流行文化的福地洞天。紀念黃霑,最好的方式是除了傳誦他的歌,還要實現他的遺願,愛護粵語,說好廣東話。
中國大江南北,粵語是最有性格的語言:由於有九聲,想像力的空間比四聲的京話多了一倍,刁鑽、刻薄、幽默,打油詩和趣味對聯特別多,而且由於瀕海,與外界交往頻繁,珠江三角洲河道縱橫,魚米豐盛,只有廣州府一帶,才會盛產「鬼才」——陳夢吉、荒唐鏡、倫文敘、何淡如,嶺南文化發達,偏偏受中原歧視,落第秀才很多,廣東人性格叛逆,樂天知命,沒有甚麼包袱,廣東才有了一個鬼才的傳統流派。
身為香港人的黃霑,歌詞如以《問我》為代表,有香港的都市小資產階級風格;身為廣府人的黃霑,卻又以《舊夢不須記》為代表,盡顯廣州西關的荔影榕蔭餘香。但《滄海一聲笑》和《男兒當自強》,卻又氣勢磅礡,有如日落獨立在珠江岸頭,沾上廣東十虎的俠客古風。黃霑的流行曲花開三朵,各表一枝,因為他出生在「解放」前的南粵,成長在英美煙草公司買辦年代的殖民地,是時勢造成的巨匠鬼才。
廣東話粗中帶幼細,每一句俗語都有美感,例如:廣東話中的「飲飽食醉」,在字面上講,這四個字不通,應該是「喝醉」和「吃飽」嘛,是不是錯配了?但「食飽飲醉」,平凡陳腐,「飲飽食醉」,就是故意倒裝的修辭學,道理與「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一樣。粵語的世界多奧妙,黃霑是老廣府,他把粵語流行曲從珠江的花艇,帶進中華文化的殿堂,黃霑或許不是文學大師,卻是廣東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