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山笑傲斯倦客 人海歌迴一狂生 - 陶傑

獅山笑傲斯倦客 人海歌迴一狂生 - 陶傑

陶傑

張國榮、羅文、林振強、梅艷芳,現在連黃霑也走了。香江歲月的盛宴,未知是否落得個羹殘杯寂、人散曲終的結局。
流行曲的歌星雖然謝幕,但只要歌魂不散,香港的文化精神還是長存。填詞人黃霑先生的夭逝,比起先行的幾位,對香港人的打擊更甚,因為黃霑不是歌者,而是作者。
黃霑是香港文化的一縷精靈,他與許多人一起努力建立了香港人的身份。黃霑的鬼才多面體,在香港經濟蛻變的天雷地火之間鑄煉成。他的才華奠基於香港大學中文系,他的靈感卻成就於七十年代工商業高速發展、外國商品和本地實業衝擊逆撞的廣告歌市場需求—─白花油、瑞士糖、聰明豆朱古力糖,還有當年來香港巡遊滙演的米奇老鼠迪士尼。香港由一個滿山木屋的難民社會進化成高樓遍地的殖民地國際都市,黃霑應運而生於商業,成於通俗,在深圳河的屏障以南,不論是精心插柳還是短鋤栽花,開出流行文化的一座璀璨的玫瑰園。
中國的民間曲謠有三大流派:以京語為主的北方系、以滬語為宗的江浙系,還有就是廣府話和客家話雜陳的南粵系。廣東的曲謠除了登堂入室的粵劇,就只有在珠江流域逐水而生的「鹹水歌」,而且在道光年之後衰微,後經前港督金文泰遍尋草野之間,也只收錄得一百一十多首,譯成英文,輯成《粵謳錄》,其中多描寫青樓妓女的生活,最著名的一首叫《夜弔秋喜》,歌詞多託妓女的心聲,風格相當單調。
黃霑生前為粵語流行曲受歧視的苦處而耿耿於懷,並撰寫博士論文為粵語流行曲正名立碑。香港的粵語流行曲,是由無綫電視的《啼笑因緣》開始的。歌詞由葉紹德所作,仙杜拉唱,歌詞第一句就是「為怕哥你變咗心」,奇迹地竟然也是借託一個歌女之口的心聲之曲,與粵謳的傳統相承。

黃霑的詞和顧嘉煇的曲,為農村社會的歌謠轉型成都市的流行曲。最有代表性的一首,就是《問我》:「問我歡呼聲有幾多,問我悲哭聲有幾多,我如何能夠一一去數清楚。問我點解會高興,究竟點解要苦楚,我笑住回答,講一聲,我係我。」
香港是道光皇帝割讓出去的殖民地,在英帝國的版圖中距離倫敦的權力中心很遠。香港人很少想過「我是誰」,在難民和饑饉的集體記憶裏,香港人第一次喊出「我係我」的心聲:我就是我,只有「我」的覺醒,才可以建立「個人主義」的奮鬥精神。爭取中文成為法定語文、保釣運動、香港節、金禧中學的抗爭,七十年代香港社會運動的飆揚,與經濟起飛同步,「無論歷盡幾許風波,我仍然能講一聲,我係我;我笑住回答,講一聲:我係我」為一個新時代吹響了稚嫩的號角,雖然「我」的意識沒有進一步發展,為「民主建港」的港人治港鋪路,那是因為香港人後來在地產主義的泡沫經濟中,不幸又迷失了自我之故。
以《我係我》和《獅子山下》為經,能閱讀一個香港人的黃霑;以《兩忘烟水裏》、《勇敢的中國人》、《滄海一聲笑》為緯,又能解析一個中國人的黃霑:「女兒意,英雄痴,吐盡恩義情深幾許;塞外約,枕畔詩,心中也留多少醉。磊落志,天地心,傾出摯誠不會悔,往日意,今日痴,他朝兩忘烟水裏。」為《天龍八部》的插曲填詞,黃霑的筆腕流露了中國文學的修養。他性格中的大男人意識,在不文的色情笑話中或許令婦女覺得猥瑣,但化為武俠經典的歌詞,卻沛然盡顯俠氣。「鹹濕小男人」的黃霑,與「俠客大丈夫」的黃霑,因為人性矛盾而統一的兩面,在頭巾氣和道德包袱沉重的中國人社會,「不文霑」難逃被咒罵的命運,此中真意,能明白的又有幾人?

黃霑長於文,精於曲,政治言論卻不是強項,有時未免引起爭議了。但一手把「粵謳」現代化,有如蘇東坡改革了的豔詞,李煜柳永為中原北方和江浙滬人視為「鄭音」的廣東歌賦予新的生命和面貌,黃霑雖不是唯一的一人,盧國沾、黎小田、許冠傑都各有貢獻,但連同顧嘉煇,肯定是最重要的一對創作人。黃郎顧曲,並為香港的獅子山和維港,峯巒照海,已成香港文化景觀的絕配。眾多歌星,充其量只是穿梭於山海之間的輪舟,羅文、張國榮、梅艷芳,水鏡仙帆,紛紛都飄洋出峽了,雖教人惋惜,猶可寄望後來的漁桅歌聲,但黃霑先生之大去,卻如關山其崩,他的朗笑和名句,淘盡滔滔的兩岸風潮。香港人既喜愛這位擅說色情笑話和粗言穢語的不文狂士,也更懷念為香港文化奠基立業的音樂巨匠。西九龍的土木待興,香港人的文化身份卻不容偏廢,對這位香港人的好朋友,最好的紀念,是把他的曲詞一代代傳下去,以獅子山下的絃歌,一起送別一個千帆並逝的光華世代,在大嶼山和汲水門的鱗鱗金波之間,讓他的笑聲迴盪在烟水兩忘的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