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接到他的電話許久,朋友私底下說:最近他甚麼人都不見。心想:事情可能不大好。
患過癌症,做過化療,去年底見到他,他還摸着光頭哈哈大笑,說做手術不必剖腹,用兩根管子捅進肚子做激光,今天的醫術真好。
他是真正的鬼才,樂觀開朗,酒逢知己,可以徹夜清談不寐。有幾次在他的書房,他穿着汗衫,談古說今,到盡情處,瞪大眼睛哈哈大笑,一面用手忘形地抓完腋窩,又抓褲襠,在幾分魏晉名士的清狂之外,又像一隻大馬猴。
一直到曙色透窗,他站起身抓起一件上衣說:走,我們到尖東麗晶吃早餐去。就走下街,開着他的一輛四驅車,過海去了大酒店。那一個清晨,麗晶的烤麵包與維港的晨曦一樣金黃,他笑得很歡,但其實他剛熬過了一段坎坷的日子,還了一筆巨債,一度睡過帆布床,但這一切他都默默承受了下來,而且收藏得很深。
他的作品有的很通俗,也有的很高雅。流行曲是面對大眾的,然而他的歌詞,除了許多平易輕鬆,順手拈來之作,還有是凝聚了生平功力填出來的:「萬水千山縱橫,豈懼風急雨翻。豪氣吞吐風雷,飲下霜杯雪盞」,這不是有蘇東坡和辛棄疾之風嗎?他聽了哈哈大笑,對這樣的讚美,連聲婉辭,但讀書人還是喜歡作品受到欣賞的,尤其是在夜深時份。
他的事業是香港的遺產:他出生在廣州,時值戰火的年代,承霑了一縷嶺南的餘露,感染了民國時父輩逃難的一絲山河歲月的悲情。他在殖民地學府讀了中文系,英文的基礎紮實,受過正當的中國語文教育,在英美煙草公司供職,喜歡吹口琴,做過廣告的創作人。活潑樂天,沒有太重的包袱,常懷着赤子之心,曾經厭惡過共產黨,但當中國走上改革開放之後,他又原諒而擁抱了令他一度不快的這片土地。他是香港從貧窮走向繁榮的一具得道的肉身,而燈火輝煌的香港是他的一叢不滅的靈魂。
他不喜歡醫院和殯儀館,身患重病,不想讓朋友分憂。最近的一夜,我開車經過他在半山的住所,那時他已經閉關。他的書房開向一條斜斜的馬路,我放緩車速,看見書房還透亮着燈光︱︱這麼晚了,你還沒有睡嗎?心中忽有哽咽之情:在這個不安的年代,朋友,務請保重,我會永遠記得與你分享一盞孤燈的黑夜,記住你的笑聲,我們是如何清醒一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