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劫一匹夫 - 陶傑

萬劫一匹夫 - 陶傑

因為一段四十五分鐘的政治宣傳片,《義勇軍進行曲》的作曲家聶耳又「紅」了起來。
聶耳二十歲出頭就在水裏淹死了。這位作曲家沒有活到「解放」,看到自己的作品成為「國歌」,不知是遺憾還是幸運。
也幸虧聶耳死得夠早。「解放」以後,中國只有一個作曲家,名叫李劫夫。在大陸,五十歲以上的人,沒唱過李劫夫的歌曲,通通是王八蛋︱︱敢不怕得罪新移民的讀者,是因為李劫夫的歌曲,在那個妖獸年代,比披頭士在六十年代的英國更流行一百倍。李劫夫的代表作,名叫《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歌詞很簡單:「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誰要是反對他,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李劫夫還以毛語錄為歌詞,作了一大堆「語錄歌」。語錄就是語錄,是毛澤東隨口胡謅的斷句指示,不是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之類,既無詩意,也不押韻,像這樣的句子:「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份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這算甚麼屁「歌詞」?但李劫夫硬是可以為一段段硬繃繃的語錄譜上音樂,讓七億人民天天掛在嘴邊,這等超人的本事,連英國最紅最有錢的作曲大師安德魯韋伯也自嘆不如。

李劫夫騎着他堆砌的一大堆比非洲部落的敲擊樂還要單調的音符,在政治的天空青雲直上。但即使如此「愛國」,文革初期,李劫夫也被紅衞兵批鬥,但江青把他保住了,還上調北京,進出官場,都跟着中央文革小組。看到了「毛主席」,李劫夫的「創作靈感」更加泉湧,作出了上百首人民如果膽敢不跟大隊唱、就是「反革命」的毛語錄、詩詞譜曲。
後來是怎樣出事的呢?接班人林彪親自接見了李劫夫。李劫夫很感動,當夜回家,馬上揮筆創作了一首歌,名叫《緊跟毛主席向前進》。一九七一年九月,林彪政變失敗,墜機身亡,中方一切保密。後來的「十一國慶」,沒有慶祝,李劫夫心想:毛澤東一定死了,見到報道周恩來還在接見外賓,他判斷一定是林彪戰勝了江青當了權。
當夜激動莫名,馬上寫了一首賀林彪上台的曲子,還配上歌詞,沒想到他老婆在學習班上告訴了幹部,結果李劫夫被捕,罪名為「林彪反革命集團同黨」。直到四人幫垮台後兩個月,劫夫在「審查」期間心臟病發死亡。
在中國,音樂家要死得早,像聶耳,早淹死了好,倒免淪為浩劫中的一名音樂的匹夫。香港人擁有一位顧嘉煇,「回歸」後在加拿大安享晚年,香港人真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