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九龍文娛藝術區」,原意是一項「政績」,沒想到卻釀成「風波」,如處理不善,可能惡化為「危機」,進退失當,最後還會淪為「醜聞」。
「發展」文化藝術,本來天經地義,可惜特區七年,染上中國官場習氣,本來正常的市政建設,一旦變成「政績工程」,就容易成為主事者為了事業升官而賣力表演的階梯。中國官場用人的考核,由於缺乏民主渠道,有志從政者,不能憑政綱由人民投票普選,由大禹治水開始,都患上自上欽點的「選賢與能症候群」。上為皇帝砂批御選之「選」,下為官臣政績顯賢之「賢」。壞在一個「賢」字,不指內在的品格,而愈來愈成為外顯的「政績」:「叫高山低頭,叫河水讓路」式的水壩、發電廠、紅旗渠,中國幹部晉升的表現方式,特區高官沒有其他的選擇,只有你佔一塊西九龍、我割一塊大嶼山,在胡溫中國高層的眼皮下,爭相「發展」,形成一場「權力圈地運動」。從太平山頂下瞰,北望西九龍的填海新地,西眺大嶼山的青葱山嶺,自然生態隱隱為下屆特首「選舉」的政治服務,正合了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一句詩吟:「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香港的「工業」就是建造業;「商業」就是地產主義。既然要政府要少干預,不由三大地產商財團來出錢,難道由淘大醬油、甄沾記椰子糖、馬寶山餅乾、梁蘇記遮廠一類老店或早已消失了的本土實業老闆來打本贊助?
由地產商來承包「文娛藝術」,大前提自然是地產商應先賺錢。地產商要保障利潤,政府就用甚麼「一點八倍地積比率」來約束地產商,不但無效,而且偽善。一旦由地產商來玩,任何一家財團中標,「利益輸送」當然成立。關鍵在於,特區政府向地產商輸送了利益,同時有沒有監督由地產商催生的「文娛藝術區」向市民與子孫後代輸送同等的文娛藝術修養利益?
地產商提交了建議書、聘用了國際最知名的建築家、連線古根漢和龐比杜中心一類的「外國勢力」,通過三個月的諮詢,花了吃奶的力氣爭得投標,動工建設,落成開幕,已經「功成身退」,正如衞奕信和彭定康為香港實現了一個赤鱲角機場的「玫瑰園」,隨時移交香港主權,下旗歸國,對香港人已經交代有餘,為赤鱲角新機場的規模、面積、使用量,都有一套預測的數據,數據是基於香港在一九九七年後仍然成為「國際城市」的假設:香港將繼續司法獨立,是國際資金跨國企業滙聚的中心,香港繼續成為中國的技術管理的窗口,赤鱲角新機場才會物盡其用。但是,如果中國收回香港之後,干預香港自治的國際信心,英文水準下降,司法制度變色,加上三年五載就「宏觀調控」,甚而與台灣實現「三通」,香港只成為華南沿海的一個普通城市,在世界上門庭冷落,少人問津,赤鱲角機場自然十廊九空,變成供過於求的大浪費,這又怪得了誰?當然不是衞奕信和彭定康的責任。
因此,西九龍之爭不在於建設的過程地產商有多少利潤,而在建成之後港人有多少利益。十月懷胎不是問題,生孩子的婦產醫療費用也不是問題,小孩生下來之後,如何撫養成人,才是問題。在西九龍之爭,地產商與香港的文娛藝術事業之間,偏偏不是母與子的血緣倫理關係,而是試管與嬰兒的社會科學關係。
一根試管的功能,就是確保其中的卵子可以存活而受精,嬰兒長大之後,是好是醜,是聖人還是壞蛋,試管不必負責。
主理西九龍工程的特區政府,只公布了一項數據,就是「工程能為建造業製造五千個工作職位」,可高達六百億的資金,只為五千個工作職位而花費,那麼工程落成以後又如何?這方面卻是一片空白,全無數據。對於一個為時十年的龐大「文娛藝術區」,政府現在就需要為未來培育「文娛藝術」的社會氣候;全民對繪畫、雕塑、戲劇、音樂的喜愛和鑑賞,需要教育投資、傳媒合作,要中小學教師多懂一些印象派的油畫和石濤八大山人的水墨(但他們缺乏這樣的訓練,對教師的壓力太大),要電視台和電台在黃金時段多播出小澤征爾和郎朗的交響樂和鋼琴演奏(但電視台電台的營業部會說這種節目拉不到廣告),要幾家暢銷的報刊少登狗仔隊追蹤藝人和體壇天后的甚麼露毛咖喱雞的八卦新聞,多報道評論歐美國際的風雲大事(但報紙老闆會說這是他們的市場新聞自由)。
但孩子由誰來餵奶、穿衣、教學?這就是特區七年的中國式絕症,結構性的地產主義經濟,全民結構性的拜金,形成結構性的惡俗加結構性的淺薄,因為惡俗和淺薄構成了二十年來這個遠東最大唐人街「塘水滾塘魚」自給自足的所謂自由市場,而沉溺其中的六百萬人,包括其新宗主國的中國政府,以為這就叫做「繁榮」。
特區政府極力崇洋而模仿的倫敦和紐約,何來有甚麼「文娛藝術區」?倫敦的歌芬花園、皇家歌劇院,還有「城西」(WestEnd)許多家百多年歷史的舊戲院,棋布在泰晤士河之畔,是歷史形成的沉迹,又是哪一家地產商承包興建?
中國的李瑞環早就勸喻過香港人:要珍惜紫砂茶壺的一層茶迹。利舞台、太平戲院、神功戲、石塘嘴的曲壇,李我和蕭湘夫婦的說書廣播,舞榭歌台,絃樂麗影,這一切都是香港本土的文娛藝術的茶漬,二十年來由香港人連同地產商一起鏟除,現在又叫地產商來「重建」,地產商當然不肯賠本。
社會的共業如此,怨不得甚麼港英,下一屆特首的「候選人」,如果參加了中國式的政績工程遊戲,一個要把西九龍建成現代化四環公路的新北京,一個把大嶼山「發展」為三峽大水壩,一個要做陳希同,一個要做李鵬,這也是香港成為「特區」的宿命。
誰來哺育試管嬰?特區「回歸祖國」,但在浮誇泡沫的經濟政治中,香港絕不是孤兒,而是「次次頭腦發熱」假大空始作俑者的「祖國」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