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裔美國女作家張純如自殺,死於抑鬱,生前出版過論述南京大屠殺歷史的英文書,暢銷一時。死因據說是迷失在南京大屠殺的資料記憶裏,從來沒有走出來。
南京大屠殺不是一個年輕女作家能處理的大題目︱︱中華門外國軍戰俘和平民兩萬人被殺,草鞋峽四萬百姓被槍決或刺刀戮死,長江染成血紅,日軍在江邊燒屍,黑煙蔽日不散。對於歷史上的大血腥,其考證、論述、鈎沉,還是留給中年的男人來做好,從司馬遷到高陽,都經歷了家仇國恨和人生的慘痛,只有在四十之後的不惑之齡,讓一切情懷冷冷地沉澱下來,在只有一盞油燈陪伴的午夜,凝視着窗外曠古的大黑暗,勇敢地對自己說:「我來了。」然後提起他的筆,像拄着一根不屈的枴杖,鋪開紙箋,一個人孤身上路。
這就是歷史學家,那不是一份尋常的職業。雖然全職爬梳着證據和資料,但實際上,他在人類的萬人塚裏收集屍骸,有時窮半生之力,他只在枯骨裏苦苦追尋一綹白髮,在天地蒼茫之間,一個歷史學家在聆聽亡魂的哭號,檢閱着千軍萬馬的幽靈。
朱元璋的屠戮、雍正乾隆的文字獄、法國革命的恐怖時代、俄國沙皇尼古拉一家人的最後時刻︱︱一個歷史學家選擇了這等題目,就像獨自進地獄裏仔細遊覽了一回,沒有堅強的意志、冷靜的頭腦,以及向人類負責的一份大慈悲,是很容易得抑鬱症的。因此歷史學家是男人的職業,而且越老越好:湯恩比、黃仁宇、黎東方,在白雪皚皚的晚年,他們無惑無懼,因為他們於人間為遠,離上帝比較近。
而你,一個弱質的華裔女子,為何迷上了上一代的一場大屠殺的考證?或許因為幼時聽了祖母的一件口述的往事,或許初中時看見一張驚心動魄的圖片,或許那件事,以及圖片中那個被開膛剖腹的女人,在一剎那間令你感受如雷殛的震撼,一切都恍如隔世,似曾相識,當其他女孩子在收集張國榮和王菲的歌曲和簽名之際,你一人哽咽不語,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當你的同學和朋友嘲笑你的怪異,你從此選擇了寂寞。當家長和教師開始覺得這個女孩子有點孤癖,卻有一縷莫名的才華。你討厭四周的喧嘩,同時卻又聽見了耳邊的一個聲音︱︱寫吧,發掘那巨大的苦難真相,把悲慘的紀錄寫出來。這就是使命。
那一層的聽覺或許虛幻,但發掘的史料卻是事實。六十年過去了,墨瀋未乾,心跡未竟,憂鬱如一片巨潮淹沒了脆弱的心靈。她背上歷史的十字架,在星空下蹤身躍下了深淵,她是真正的才女,而她死時只有三十六歲,仍是那麼叫人心碎地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