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北京嘉德中國書畫拍賣會上有幾件畫家王少陵藏過的字畫,徐悲鴻寫的好幾封信和詩固然好,孫多慈一幅一九五二年畫的《寒江孤帆圖》也平遠幽深。我在拍賣圖錄裏認出畫上題的五言律詩正是當年她寫給徐悲鴻的詩:「極目孤帆遠,無言上小樓。寒江沉落日,黃葉下深秋。風勵防侵體,雲峯盡入眸。不知天地外,更有幾人愁?」落款是「壬辰春暮多慈寫於台北師院畫室」。那是她四十歲在台灣師範大學教書時期的作品,用筆用色一點不嫩了。
孫多慈跟老師徐悲鴻那段迷濛的情愫已然飄進歷史的青燈縹緗之中,留給後世的也只剩了一絲迷濛的念想了。二○○二年五月下旬,我偶然換得徐悲鴻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春天畫的兩幅小畫,一幅畫給李家應,一幅畫給孫多慈。二○○三年一月下旬,我寫過孫多慈採擷相思豆送給徐悲鴻的軼聞。那年夏天,陸灝影印《上海豪門舊事》裏寫孫多慈的幾頁文字寄來給我;一位旅居美國的台灣學者也輾轉傳話告訴我說,孫多慈晚年患乳腺癌,一九七五年二月在物理學家吳健雄美國的家裏辭世。
吳健雄是孫多慈南京中央大學的同學。我看過王運來寫的文章說,孫多慈和徐悲鴻師生苦戀之際,吳健雄勸過孫多慈面對現實,當斷則斷,免得越弄越亂。這兩位老同學一生的交往我至今不知其詳。寫吳健雄的文章我讀過不少,都沒提起過;她丈夫袁家騮是袁世凱的孫子、袁克文的兒子,寫他的文章我也都讀,倒是比不得讀袁克文的軼事起勁。袁克文末世才子的頹廢情懷向來有名,玩世玩物的逸興尤其有趣,他的墨寶我收過兩三件,氣魄好大。
陸灝影印給我的那篇〈多情才女孫多慈〉裏說,抗戰爆發後,孫多慈一家流徙到長沙,徐悲鴻趕去看她,還把她一家人接到桂林,又為她在廣西省政府謀得一職。他們師生那段日子常去漓江寫生,可惜愉快的時光並不太長,孫家全家不久離開桂林遷往浙江麗水,直到徐悲鴻跟蔣碧薇仳離,孫家還是反對女兒跟徐老師好。徐悲鴻到印度講學的那四、五年裏,孫多慈終於嫁給了浙江教育廳廳長許紹棣,徐悲鴻不久也娶了廖靜文。
孫多慈寫給徐悲鴻的那首詩寫得凝練,我在那份影印文章裏一讀難忘。文章說,孫多慈遷居麗水還跟徐悲鴻通信,寫過兩首詩給他,五言律詩之外還有一首七絕:「一片殘陽柳萬絲,秋風江上掛帆時;傷心家國無限恨,紅樹青山總不知!」說她多情也許不如說她深情:心中悔恨,筆底婉約,說得再白也只能輕輕抱怨紅樹無心,青山無言!
感情的事正是那樣難以消磨。孫多慈畫那幅畫的一九五二年,她斷了徐悲鴻斷了大陸還不到十年,丹青年華牽引出來的一段依戀似乎越埋越深了。畫裏的遠山和近水多少還蕩漾着漓江舊日的心影,風樹樓台上一襲紅裝凭欄的掛念,喚回的終究只是烟波的浩渺,更不用說天外那一葉孤帆到底是歸人的消息還是過客的蒼凉!畫了那幅畫的翌年,徐悲鴻在北京病逝,聽說,噩耗傳到台北之後,給孫多慈報喪的不是別人,是蔣碧薇;孫多慈「臉色大變,眼淚奪眶而出」。
(圖)孫多慈一九五二年《寒江孤帆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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