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 床 - 陶傑

叫 床 - 陶傑

自從二十年前大陸酒店的帳房小姐問住客:「請問明早您要幾點鐘叫床」之後,酒店的MorningCall,從此就永久地取消了中譯。
旅行團的導遊喜歡說:「明天MorningCall是五點半鐘。」但是,出外旅行,為甚麼天天要遭受所謂MorningCall的折騰呢?
莎士比亞在《暴風雨》中說:「我們都是由夢的材料造的,短短的一生,由一場睡眠圍繞。」每一個人誕生的時候,都由一個不情願的MorningCall叫醒的。在大混沌之中,在鴻濛的永恒裏,婦產科醫生的一隻手把我們悠悠地拍醒。初生的孩子眼睛還沒有張開,就已經哇哇地哭了起來,因為我們對MorningCall是如此的抗拒,來到這個世界,黎明之前在搖籃裏叫醒我們沒有選擇。

因此,為甚麼出外旅行還需要MorningCall?在上班的日子,人人是時間的奴隸,放假的時候,為甚麼不能做一次時間的主人?不要MorningCall,任由我喜歡,隨便甚麼時候我來把全世界的Morning來Call醒。一個人旅行,沒有手提電話,沒有傳真機和電腦,沒有遺憾,沒有回憶,沒有MorningCall,一個人睡在異鄉的床上,一睡就甜甜地死去,一夜無夢,睡眠成為一宵湼槃般的真空。讓我們預先演習怎樣回遁到出生前的混沌鴻濛裏,抱明月而長終,千萬不要讓一個MorningCall,像一塊鹵莽的石子,投下一個澄澈的水晶湖。即使是MorningCall,漸漸也缺少了人氣。最初是酒店帳房的小姐親自打到房間來,不知甚麼時候換成一段機械的錄音;最後連錄音也省卻了,只是一串電話鈴聲,抓起話筒,那一頭根本沒有聲音,看看床頭的電子鐘,原來是凌晨六時,該起床了。
因為東方的天空展現了魚肚色的嫩白,曙光照進玻璃窗的窗紗。當你不再需要任何的MorningCall,用意志警告自己:明天六時一定要醒來,就一定能醒過來。沒有了MorningCall,知道人生剩下來的日曆雖然少了一頁,但你會答應自己,會迎接每一個黎明,每一個日出的金燦燦的挑戰。你已經三十歲,你還未婚,或許是感情長征路上一個失意的女子,那麼大的一張雙人床,已厭倦了獨睡,但在每一個早晨,答應自己,一定會依時醒過來,不需要鬧鐘,不需要床頭MorningCall的一個電話。雖然在許多年前,在枕畔,曾經有一隻強壯有力的手臂環抱着你的胸和肩,有一隻多髭根的下巴抵在你頸際,有一口暖暖的呼吸把你呵醒:「小寶貝,六點鐘了,」他說,一直細吻到你的肩:「這是MorningCall,我還想再要一次。」那畢竟是許多年前一個刻骨銘心的清晨,但今天你獨睡,你失去了他的MorningCall,卻得回你自己,以及許多個屬於自己的黎明。無欲無求,無恨無愛,你不再需要MorningCall,或許這就叫做曾經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