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二○○四年十月三十日星期六,《泰晤士報》出版最後一份大開版,天頭一行黑字:"TheTimes─thelastbroadsheetedition─30.10.2004"。楚楚衣冠走過了兩百一十六年的高華歲月,這個冒風冒雨的夜歸人滿臉是歷史的滄桑,悄然脫下滿身的經濟補丁換上一襲短裝。總編輯RobertThomson寫的啟事裏刻意避掉tabloid那個卑微的字眼:"…frommonday,November1,TheTimeswillbeacompactnewspaper"。只好用compact這個帶着新義的舊字了,這樣才帶得出微型之後的一個compactfuture。
一年前,《泰晤士報》學《獨立報》大版小版一起出,七成半讀者愛看小版本,《獨立報》從俗捨大取小,《泰晤士報》跟着也捨大取小,聽說每日實銷六十六萬份。前天,倫敦一位傳媒朋友問我"whatcomesnext?"。我說當年哲學家A.J.Ayer經典著作《Language,TruthandLogic》剛出版,哲學界像捅破了蜂窠嗡嗡然議論四起,ElizabethPakenham問艾爾下一步是甚麼?艾爾眼睛一亮回答說:"There'snonext.Philosophyhascometoanend.Finished"。《泰晤士報》不再是《泰晤士報》了。
三十一年前一個夏天的清晨,我提着行李住進倫敦NottingHillGate一幢紅磚小客棧二樓的小房間。金黃色的朝陽穿過窗外翠綠的老樹照亮了我房間裏的小書桌。樓下櫃台的中年英國婦人上樓要我補簽一份表格:「趕緊到地窖餐廳吃早餐。走廊盡頭的閱覽室裏有報紙雜誌看!」她粉粉的臉上兩片殷紅的薄唇描畫得最細緻,眼神浮起一絲湖藍的關切。「出門前別忘了跟我要一張倫敦地下鐵路的地圖。」
我匆匆吃過早餐坐在閱覽室裏翻看那天的《泰晤士報》。終於第一次在這份老報紙的誕生地觸摸那份舊識的縐紋:油墨的香氣濃了,暗黃的紙張散發出印報機滾出來的遺溫;蠅足小字密不透風,難怪怕冷的英國人天天攤開它來取暖,就算用了幾張照片,要的也只是維護低調的黑白,彷彿存心讓讀報的人利用燃點烟斗的那一瞬間瞇起眼睛瞄一眼而已。各版穿插的大小廣告賣的也是俊俏的文字和穩健的圖象,靜靜盼望跟家庭主婦的惺忪睡眼霎時交會的默契。
誰都不記得一七八五年創刊初期的報名是《TheDailyUniversalRegister》,那是清代的乾隆盛世,中文譯為《世鑒日報》。一七八八年改名《TheTimes》,乾隆、嘉慶年間的翻譯家錯看成泰晤士河,《泰晤士報》的錯譯從此錯了兩百多年,林山木挑剔過我一錯到底不想改正為《倫敦時報》!都怪我遺民心態沉重,總是捨不得冷落河道上的那一輪月色。改成compactnewspaper了,《倫敦時報》也許是最合適的譯名了。
倫敦那位傳媒朋友那天說,老《泰晤士報》賣的其實是名人訃告和填字遊戲。我旅英那幾年天天細讀的也真的是《衞報》和《獨立報》。我們都嫌《泰晤士報》抗拒新思潮,排斥前衞派,連當年艾爾的《語言、真理和邏輯》都拒登書評;他們只登艾爾的投書。那些讀者來信倒是好看的:一九七三年冬天,英國石油存量大跌,一位讀者寫了一行字的信進言儲君查爾斯娶個阿拉伯公主:"Sir,can'tanArabprincessbefoundforthePrinceofWales?"。
(圖)ErnestBrown古典藏書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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