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當玉皇大帝和如來佛祖是好朋友 - 陶傑

星期天休息:當玉皇大帝和如來佛祖是好朋友 - 陶傑

中國古典小說西遊記,最精采的部份公認是頭十回。美猴王孕育在東勝神州,據花果山和水簾洞為王,與牛魔王結拜兄弟,然後大鬧天宮,在閻羅王面前勾改生死簿,到東海龍王那裏借定海神針,又偷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和太上老君的仙丹,連玉皇大帝也拿他沒辦法,最後只能由如來佛祖出頭,把孫悟空壓在五指山。

一個社會如果有成功的通識教育,老師讓初中生讀課外書,學生讀完西遊記的頭十回,一定會問老師:為甚麼玉皇大帝能與如來佛祖是好朋友?為甚麼南海觀音與王母娘娘相處在同一個空間?玉帝和王母娘娘是中國道家傳統神話的人物,如來和觀音都來自佛經,西遊記中出現佛道兩界的人物,還加上二郎神、哪吒三太子、閻王、東海龍王,可不可以這樣說:中國文化在神仙的天界,能有一個多元而寬容的環境,容許多神共處,反而在現實的人間,由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後,君權政治卻逐漸演化為獨裁,這到底是為甚麼?

蒲留仙的誌怪小說,荒野的狐狸精吸了人的精氣,會變成女人,西方傳說裏的殭屍和人狼,一個嗜吸人血,一個在月圓之夜由人變為獸。兩者之間為甚麼會恰恰有相反的逆變——中國的狐狸精從來不吸血,渴望變成人形,殭屍卻從來不吸收日月的精氣,好好一個人在月圓之夜卻變成野狼,背後有甚麼文化的深層基礎?

通識教育不止有賴於智慧的教師如何誘導學生走進趣味萬千的人生宇宙,還取決於學生對天地萬物的無窮好奇心,取決於他每事發問的想像力和勇氣,然後還要求老師懂得如何回答。許多問題不一定有所謂「標準答案」,師生大可以發表各自的見解。老師的解釋未必有理,學生的詰難也未必無因,兩千多年前,希臘的蘇格拉底和中國的孔子,都在神秘的星空下和荒茫的原野間與弟子思辯而對答。在對話之間,東西方的哲人建立了邏輯思考,探索了倫理的底蘊,知識無涯,想像無限,通識教育只需求言論和思想自由,哪裏有甚麼課程?

這正是特區推行通識教育的盲點。政府說希望學生培養「獨立思考」,如果學生具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其詰難和質疑或許會包括政府播放四十五秒「心繫家國」政治宣傳短片的質素和意圖;政府也聲稱希望下一代有「批判能力」。但過去七年以來,許多人對董建華先生施政的批判,卻不一定是政府所樂見。

如果「獨立思考」是「在基本法原則下」的獨立思考,「批判精神」是「以一國兩制愛國愛港為大前提」的批判精神,則教育不必再改革,通識教育也不必列為中學會考課程。

推行通識教育,必須有活躍自由的氣氛,不能有任何禁區和禁忌。中學生的好奇心不能設限,不可以「未知生、焉知死」的儒家教條規限一個中學生對靈魂和星相的課餘志趣,也不能以「教天理、滅人慾」的戒律禁止對性慾和娼妓的討論。最重要的是整個社會有以閱讀為樂趣的風氣,讀書不是一種身份的包裝,不是「老餅」的行為,思辯和討論也可以觸及台灣應不應該獨立之類的話題,而且只要有歷史和文化的理據,也不必有設定的答案。這些氣候生態,在今天的特區,顯然並不完備。

多年前我從香港乘夜航的飛機去倫敦,抵達希斯路機場,正值上午六時。我乘地鐵進城,在市中心的蘇豪區喝了一杯咖啡,走進一家剛開門的書店。在書架之間,我看見港督彭定康的智囊韓新,低調地提着幾本新書,在翻閱着另一本。在清晨的異域,不知算不算是偶遇故知,只彼此交換一個靜默的Hello的眼神,真正的學問有多少、是另一個問題,只知道遠在天涯,都是愛書人。

在特區的許多年,閒來在中外文書店閒逛,從來沒有碰見過一個特區政府的高官或立法會議員,反而以前偶而在馬會的包廂走廊,高官和議員無所不在,而且還相當專注於手上的馬經。也許是生不逢臣,機不逢遇,但特區七年「港人治港」的敗局,除了中國帝皇傳統的文化基因缺憾,治港的港人不喜讀書,是不容否認的一大因由。在一片混凝土上如何能種植花草?改革教育,政府的勇氣可嘉,但在中產階級拚命把子女送洋留學的家長不一定明白何謂通識教育,他們只懼怕太多崇尚空言的「改革」,他們或許都是醫生律師,也是馬會會員,在包廂走廊之間有許多紅酒和馬主的知己,但在心底裏,他們一定都希望,子女長大後不必像他們一樣成為特區的精英階層,只求他們在清晨倫敦的街頭書店度過一個時差疲閒的上午,做一個踏實的世界公民。
(圖)通識教育有賴於教師的誘導,更取決於學生爭取發問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