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尋找謝冰瑩的愛晚亭 - 董橋

小風景:尋找謝冰瑩的愛晚亭 - 董橋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一日我在《英華沉浮錄》裏推介一本奇書:《HowtoBecomeRidiculouslyWell-ReadinOneEvening》。那是E.O.Parrott編的文學名著壓縮膠囊裝(literaryencapsulations),連《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都給壓縮成兩行詩:"Smartgirlsmakepasses/Attheworkingclasses."那本書一九八五年初版,翌年企鵝出平裝本,吳靄儀先發現,我買不到,她說不必找了,她把她那本給了我。
上海陸灝最近翻閱我的一些舊書看到那篇舊文,要我影印那本薄書寄給他,說是想請陸谷孫那樣的著名翻譯家選譯幾則陸續在《萬象》裏刊登。我的書房是書籍重災區,讀過用過跟翻了一下沒細讀的書堆滿所有可以堆放的空間。這回真要看陸灝的造化了:萬一我能在我的書堆裏摸出那本小書,我一定郵寄送給他,不必影印。人間妖嬈,書樓藏嬌,時下流行看書看春意(sexualmeanings),披卷披淫念(pornographicundertones),小書暗香浮動,怨不得陸灝動心。

淵博的境界總是惹人嚮往。楊絳的父親楊蔭杭那本《老圃遺文輯》收錄他八十年前逐日在上海老《申報》上發表的文字,三五百字一篇,長的也不過千把字,全書六七百篇文章寫法律,寫歷史,寫經濟,寫社會,寫文化,寫古代地理,寫民族源流,百科都全了,淵博如海。李慎之說他通才博識,說他鐵骨冰心;楊絳說他「讀的書都是嚼爛了吃到肚皮裏的」;錢鍾書說他筆下的引舉「决不會記錯」。蔭杭先生那樣的法學家留日留美留出大學問。
前些日子,台灣一位老前輩打電話跟我說起黃裳先生的古書題跋寫得好,也說起最近他在坊間弄到一幅于右任寫的「愛晚樓」橫匾,掛在書齋壁上襯起窗外的樹影山影,格外懷念他故鄉的愛晚亭:「你去過青楓峽嗎?去過愛晚亭嗎?」我只讀過謝冰瑩的〈愛晚亭〉。老前輩說他認識謝冰瑩,讀過她的《愛晚亭》文集,全忘了書裏寫了些什麼了!我也忘了,四十幾年前的事,那本書怕是絕了版了。「我們讀書都讀到水溝裏去了,」老前輩說:「悔了,晚了!」

讀一個晚上的書竟然淵博而且博得荒唐,那是噱頭;讀一輩子的書竟然忘記而且忘得清光,那是罪孽。我有點失落,寫信向台北的陳素芳求救。她先是查到《文訊》社裏存有《愛晚亭》,可以影印;過不了幾天,她竟寄了一本小開本來了:「三民書局重出《愛晚亭》,算一算已經四十五年了,台灣這些老字號出版社真不錯!」素芳信上說。
我沒有讀過謝冰瑩一九二八年參加北伐翌年寫的《從軍日記》,林語堂譯介的英文本好像見過。我唸初中讀的是她的《女兵自傳》,去了台南升學才讀暢流版本的《愛晚亭》。有一年寒假到台北師大看老同學,我們在長長的走廊上遇見謝冰瑩,一派民初風範,旗袍長到小腿,鬢邊夾着髮夾,敦厚的嘴唇撐起一張敦厚的臉。我同學叫了一聲「謝老師!」謝冰瑩猶豫了一下笑笑說:「天冷,穿暖和些!」她的國語帶湖南鄉音。
那天深夜,我終於重讀了整本《愛晚亭》。真要把這本文集壓縮成膠囊冒充well-read的話,杜牧的十四個字最貼題:「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圖)黃裳抄錄舊作無題詩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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