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笑無端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哭笑無端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母親的生日是中秋節前兩天,到時候總是想起。母親去世已經四年了,今年的中秋不只是想,而且哭起來了。
哭起來以後,又笑了。
四年多以前,從香港回台灣理論上不算難,但也不是那麼容易。當醫院的大夫對母親所說的話與對我們姐妹所說的話有些不同時,我們就有了警覺;而所謂不同的距離逐漸加大,我們就愈發覺得應該與她多說些順心而快樂的話。在這種矛盾的折磨下,怎麼裝笑也笑不出來。
媽媽說:「我這一生並不怎麼快樂,但還是留戀這花花綠綠的世界!」
我盡最大的努力,一次一次從香港回台北去看她。
她叫着我的小名,眼裏有掩不住的歡喜。問我:「大學裏有甚麼可說的事呢?」
香港過去一個星期的事,好多,總跟台灣的消息有些不同。可是我一個也想不起來,倒想起剛到香港時的一個同學來,於是向母親細說一個故事:

「他是我廣東話班上的美國同學。這個廣東話班本來是開給講國語而想學廣東話的中國人的,可是有一位會講國語的美國同事,也跑到我們班來了,因此大家就成了同學。
「他是耶魯的,之前代表耶魯,在湖南待過幾年。那時大陸剛開放不久,是任誰去了,全村的人都會跑出來圍着看的年代,對這一位又高又瘦、藍眼白皮膚的西方人,自不例外。
「有一次,他又讓一群人圍住了,動彈不得,只有直直站在那兒。一個三、四歲的小孩擠到他面前,仰着頭看他,不知看了多久,忽然掏出小雞兒,在他的鞋子上撒了一泡尿,然後轉過身走了。我這同學不急不徐地在我們班上一字一字地說:『他以為我是一棵樹。』」
話剛說完,我母親立時大笑起來。但她重症末期,連呼吸都感吃力了,是不能笑的。這突如其來的笑,我不知該搥搥她的背,還是扶扶她的臂,那痛苦的樣子,使我心慌手亂。我哭了,她也哭了。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面,我下次再由港奔赴台,人還在桃園的機場,她已經等不及,走了。再見到她時,她不笑也不哭,只是冰涼。
從前媽媽過生日,我跟她說:「我喜歡十三的月,因為就要圓了;我害怕十五的月,因為太滿了。」這幾天總看見那大月亮懸在小樓前的木棉樹上,我望着月光流淚,淚沒有流完,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