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舊金山午後秋陽的金光中開車去看簡妮父親的木頭老房子。簡妮在倫敦遊學那年,我們學院裏幾個朋友經常聽她說起她父親木頭房子裏的藏書,她說只要我們到舊金山她一定帶我們去看。托比八十年代初先去了,老孫接着也去過。我那次是路過,簡妮說不去看看我會後悔。我記得托比說那是個wonderland。我也記得老孫說瀏覽那些藏書是一次sentimentaleducation。
簡妮一路上跟我說了一些她父親生前的故事,也說了美國小說家WillaCather那本《TheProfessor'sHouse》的寓意。翠綠的山鄉那天翠綠得像梭羅的《湖濱散記》。木頭房子的客廳裏掛着十多幅美國經典作家的黑白照片,還有幾幅作家原稿散頁,連EmilyDickinson那幅小詩也是一首山鄉小詩。一間間大大小小的房間四壁全是書,全是精裝本,只有靠後花園的那間書架上全是平裝書。「別忘了,」簡妮說,「房子的主人是個做了四十幾年舊書生意的舊書商,最好的版本都捨不得賣!」
窗邊書架上幾十本JoyceCarolOates的書排成一長排,好多本都簽了名,有上款。簡妮說她父親喜歡奧茨那張古典的臉,喜歡奧茨的小說。我抽出那本一九六七年初版的《AGardenofEarthlyDelights》。那是我讀的第一本奧茨的小說,一九六九、七○年間的事了,我在美國新聞處的今日世界出版社工作,上頭決定給這本小說出中文本,邀請名作家劉以鬯先生翻譯,書名好像就譯為《人間樂園》,老朋友戴天是譯本的責任編輯,我好奇找了原著回家讀,覺得苦澀得不得了;畢竟是寫慣Gothicnovel的作家。
初秋的微風微微飄着寒意,簡妮從鄰家後門端來兩杯熱咖啡和一盤牛油烤餅。我們坐在後園梨樹下翻看不同版本的《愛麗思夢遊仙境》和《愛麗思鏡中奇緣》。簡妮說她在普林斯頓上過奧茨的創作班,聽她說她小時候一邊背誦LewisCarroll的句子一邊滿屋子走。「美國一些帶着猶太悲情的作家都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了,」簡妮說。「我常想,象徵美國人懇殖性情的文學,史坦貝克和福克納之後該數奧茨了。」
那年我讀了不少昆德拉,儘管不敢十足信任英譯本的譯筆,他耀眼的才情倒是驚人的。文學要的是那樣的氣魄。我對簡妮說從文化的視野看文學的功能,英國的邱吉爾和羅素得諾貝爾文學獎在先,美國的SusanSontag有足夠的深度和厚度戴上當代文化思潮的桂冠:「奧茨顛峯之作是她三十歲寫的《Them》!」簡妮撥了撥散在鼻尖上的幾綹金髮尖聲說:「天!我老爸就是這麼說的!」一對湖藍的眼睛泛起金秋的波濤。
遠山樹叢中傳來幾聲鳥鳴,也許是雲雀。夕陽緩緩傾斜,風越起越大,簡妮帶我走進那間最小的藏書室裏找出JamesJoyce簽名的《Ulysses》:「奧茨說她十五歲讀這部書,太年輕了,只覺得這部書會改變她的一生。」前些天,報上說今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作家都是女的,奧茨的照片也登出來了。我忽然又聞到舊金山木頭房子裏那些舊書的香氣:我惦念簡妮。
(圖)HildaLeyel草本植物藏書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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