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向達在倫敦受的氣 - 董橋

小風景:向達在倫敦受的氣 - 董橋

 倫敦CharingCrossRoad一家舊書店那年書架上還插着好幾本敦煌考古專書,又舊又貴。老闆很老,和氣得很,我要的書都在他心上,遇到了擱一邊等我去看,還經常給我解說版本竅門。他說,東方學的研究專書戰前很搶手,歐洲漢學家和中國留學生常來找,到了六七十年代竟冷了:「連你都不要,不是嗎?」我沒有那套學養,當時一心搜獵的又是十九世紀英國文學舊書:「子彈有限,不可亂發!」我說。
學院裏一位大師兄也常去那家書店。有一次跟他坐在大英博物館門前石階上聊天,他說店裏那些東方學專書其實就是向達先生早年翻譯過的書,有《斯坦因黑水獲古記略》,有《斯坦因敦煌獲書記》,還有《高昌考古記》和《西域考古記》:「CecilCourt一家舊書店的老伙計聽說還認識向達!」大師兄說。我隱約記得桑簡流說過向達那輩學人在倫敦買過許多古版書和古地圖:「現在我們只好買蔣彝了!」桑先生話中有話。

 向達一九三五年到牛津大學圖書館做事,正牌的Bodleian,一九三六年轉去大英博物館東方部檢索敦煌寫卷和漢文典籍。我旅英前讀過他的《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給英國廣播電台做中國科技史節目的時候,李約瑟閑談中不忘稱讚那本書。桑先生倒喜歡向達的《敦煌藝術概論》,說他真懂敦煌,比他的中外交通史、西域史、唐史學問還深還精。中共建政初期向達更風光:北大一級教授、北大圖書館館長、中科院考古所副所長,職銜一大串。
章詒和寫翦伯贊的那篇新作<心坎裏別是一般疼痛>說,反右運動收場之後,她父親在全國政協禮堂上對向達說:「都是我連累了你們這些做學問的人。」向達不以為然:「伯鈞先生,你怎麼這樣說?不過我成為右派,你那位老友是很出力的,連鴻門宴的事都翻出來了。」那位「老友」是翦伯贊。到了文革,北大歷史系第一個挨批挨鬥的就是翦伯贊,接着,向達、周一良一堆人全成了牛鬼蛇神打入牛棚。向達受罪最慘,熬不了幾個月在勞動場裏冤死。那是一九六六年,這位與廿世紀同齡的學者六十六歲。

 我沒有讀過向達和梁思成合譯的《世界史綱》;他和豐子愷合寫的《東方藝術與西方藝術》我在亞非學院圖書館裏翻過。我最想讀他旅英旅德旅法的札記,零碎的有一些,完整的沒見過。有一封他一九三六年二月從倫敦寄回國內的信說:「弟來英目的在看大英博物館之敦煌卷子,管理人為Dr.LionelGiles翟里斯,前後見到兩次,俱甚冷淡,且對人表示拒絕。弟助其工作,有一次曾以可否允人對於敦煌卷子作一通盤研究相詢,彼亦表示拒絕…」。
翟里斯出身名門,父親HerbertAllenGiles是漢學泰斗,做過淡水、寧波領事,劍橋教授,Wade-Giles中文拼音法是他跟SirThomasWade發明的。Dr.LionelGiles更厲害,翻譯過老子、列子、孟子、孔子、莊子,他的《孫子兵法》英譯本我的大師兄借給我看過,懶得核對原文看他譯筆優劣。聽說他還編過《欽定古今圖書集成》索引。這樣淵博的漢學家肚子裏竟然容不下一個向達,學問再好也枉然。
(圖)溥雪齋一九三九年臨快雪堂十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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